困意上涌的同時,阿火眸子微瞇,心中卻是暗自一凜,天時并不算晚,也就是初至飯時,這些日子他的睡眠也未有什么欠缺,這困意來的實在太過蹊蹺。可心思幾轉(zhuǎn),又并未說什么,只是抬手招呼一直在書架上躺著的某只妖,趁著還有些精神,趕緊去學府外頭找一家街邊食肆解決晚飯。
興許只是看書倦了,也興許是……心地闔戶與困意早臨之間有所關(guān)聯(lián)。
現(xiàn)在的線索太過稀少,即便想要順藤摸瓜,也是無以為繼。至于為何不問阿妖,以阿火對這廝好耍人壞胚性子的了解,就算他真的知道什么,也會扮一副茫然模樣,一時間指定是問不出。
既如此,那便先去填飽肚子,再做打算!
黑發(fā)黑瞳的少年淺抿嘴唇,像是做了什么重大決定一般,謝過看管藏書庫的先生,在后者似睜似閉的眼神注視下,拉著某個歡呼雀躍嚷嚷著要吃大餐的混賬家伙出了大門。
……
有道是,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咳咳,休提羞提。
許是最近的情投意合令江云多少有些飄飄欲仙,忘乎所以,以至于不過是和喜歡的姑娘一起吃魚羊鮮,縱無酒,也忍不住吟詩一首,以表心意。但最終還是面子上不太過得去,外加忘記了后面的詞句,只好在心里晃了幾遭,未能道出,輕咳一聲,提筷夾肉。
周若愚江湖閱歷不淺,可對人心這些小九九,卻是知而不懂,見江云替自己挑了塊兒肥瘦正好的帶皮羔羊肉,送至碗內(nèi),只是淺笑道謝,不曾注意到青年的心神蕩漾。
她小口微張,皓齒輕咬,然而這羊肉卻帶一絲韌度,咬合的力道不夠,反被彈開,只好稍稍加力,再一咬,肉塊斷開,汁水滿腔,因是剛從鍋中撈出,即便事先吹冷了些,內(nèi)里的湯汁仍是微燙。女子吃痛低呼,江云立即上前,遞上一杯涼茶,一臉溫柔,分外關(guān)心。
“小心燙啊?!?p> 他們二人如此如膠似漆的恩愛模樣,令門口兩位本打算在這嘗試一下洛陽本地菜系的少年默默地收回了剛邁出一半的腳,轉(zhuǎn)身去了隔壁的蜀地菜館。
洛陽地處大陸中央,氣候干燥,本地人飲食多為湯湯水水,但作為東方最繁華的城市,外來的食販亦不在少數(shù)。所以在本地菜館的隔壁賣蜀地菜,完全合理。
雖然阿火和阿妖都不是在乎他人目光的人,但面對這種“存在即多余”的境況,還是望而卻步。他們確實是怪人,但不代表他們喜歡自找不快。
再說,嘗試自己從未吃過的辛辣刺激的菜肴,也未嘗不是一件新鮮事兒。
(沒吃過辣但想嘗試正宗川菜.JPG,有倒霉蛋過分自信,不,應(yīng)該是不知死活,我不說是誰。)
尚在外頭,便能聞到一股嗆鼻的香味兒,直沖天靈,刺激,卻又如此的令人胃口大開,口齒生津,忍不住嘗上一口。進了食肆,其大紅大紫的裝飾風格實在是引人目光,實木的墻壁上遍涂了朱砂水,鮮紅的尖辣椒成串間隔垂掛,根根飽滿結(jié)實,色澤光潤,來客觥籌交錯,面龐因辣而紅,人聲嘈雜,整個鋪子乍觀紅紅火火,煞是好看。
店里伙計不多,接待阿火的是個比他還小上幾歲的男孩,年紀雖小,卻是耳聰目明,眼疾手快,吐字清晰,做事有條不紊,倒是比阿火自己能干多了。這世道并無什么童工不童工的顧慮,窮人家孩子,找到能掙錢的活計甚至還會謝過雇家。但這孩子看著衣著打扮,不似上述,其他的伙計看他的目光也多有恭敬,想來當是少當家?guī)头銎饺展ぷ?,順道學著以后做了掌柜該如何處理雜務(wù)。
不過阿火只是打量了幾眼便沒多關(guān)注,他是來吃飯的,不是來盤別人身家如何,把心思花在那上頭不如研究研究少掌柜遞來的菜單。
亦或者說,還是晚上吃什么更值得思量。
蜀地菜式種類繁多,猶如天上星辰,但一家菜館自然不可能樣樣精通,其長者不越十數(shù),也就是食肆招牌。待阿火詳細問了少掌柜一番,又和阿妖以心聲交流后,方才下定決心,要一盤椒麻白斬雞,一碟紅油皮蛋嫩豆腐,兩碗米飯。
雖說男孩一再強調(diào)飯量足夠,而且不夠可以再添,沒必要點上兩碗,可阿火仍舊堅持如此,還說就算有剩也會自行帶走,不會浪費了糧食。
少掌柜沒辦法,只好依他,只是去喚菜前眼神頗為古怪,似是沒見過這種人,阿火也不在意,道了聲“勞煩”便徑自走開,恰好空一桌,于是就此坐下。
“啊呀呀,歷來聽聞蜀地菜肴如何香辣誘人,也不知嘗起來,味道究竟如何?!?p> 阿妖頂著一團模糊黑影坐在了對面的板凳上,自筷籠拈起一根黑木長筷,叮叮當當敲起了卓沿。
“你能不能有點品性,吵著了別人,我怎么辦?”
阿火無奈道,而后接過小二遞來的茶盞,微抿一口,表情舒緩幾分。雖不是什么好茶,但他也不講究這個,圖的只是那能令自己精神點的溫潤口感。
“哈?就這些家伙的鬧騰勁兒,也不在乎我這點聲響吧?!?p> 阿妖……以阿火對他的了解,現(xiàn)在大概是一挑眉毛,臉上已經(jīng)掛上了點不屑,開始對著食肆內(nèi)喧囂熱鬧的景象評頭論足,大有從前窮酸文人指點江山的迂腐樣。
不過阿火就敲筷這事兒責他也只是自娛自樂,實際上那根筷子在他人眼中仍好好地待在筷籠里,不曾被什么人移動過,遑論發(fā)出什么聲響,更不會吵到別人。
兩人對此心知肚明,卻又都心照不宣。
阿妖垂首看著并不存在于那里的筷子,忽然,噗嗤一笑。
“吶,人生就是這么一回事,彼此間扮家家酒,帶著面具過活,一直到死。”
“這話你曾說過的,我沒忘。”
阿火翻了個白眼,并不是很想理會這廝表演性質(zhì)居多的徒生傷感。
“是哦,不過你知道嗎,其實這話還有下句的?!?p> 黑影中的少年笑嘻嘻的,毫不在意。
阿火正想細問,卻見對面坐著的家伙剎那間沒了蹤影,于是立即心有所感,扭頭看向大門。
一身制式學子灰袍的青年走了進來,儀表并不是很端正,本就老舊的學袍還添了些破洞,但他并沒在意這些,心不在焉地尋著空桌,眼中透著思索的光。
阿火先是覺得眼熟,而后才想起來這位是和自己同屬一院的師兄商行修,初見時誤以為冷淡少言,實則卻是溫和友善的人,關(guān)系稱不上有多好,但也算是個熟人。
而正這時,商行修也察覺到少年的目光,要知道普通人對過路陌生人的關(guān)注極少,若是這人有些奇特之處,便會多打量幾眼,而一直盯著他看的,只有可能是認識的人。
此外,修為不高,沒有隱藏窺視的手段。
符合這兩個條件的,不外乎那么幾個。
“師兄?!?p> 阿火抬了下手說道,商行修“嗯”了一聲,便算是打過了招呼。后者剛準備繼續(xù)找空桌,沒成想掃視一圈,要么坐滿,要么就是三缺一生人難近,竟是哪里都去不了。
愛吃蜀地菜的,確實不乏,可又哪能如此火爆,座無虛席?
商行修暗自咋舌,但要他去隔壁,又不愿受那膩歪氣,眼下也只有這位師弟的桌子瞧著能湊一湊,卻又不好意思明說,便忍不住滿懷期盼地看向阿火。
阿火面無表情地回應(yīng)他的期待,微歪腦袋,完全不理解商師兄盯他做甚。
至于阿妖,這廝向來是樂得看人笑話,雖說此刻不見蹤影,但也沒有出言提醒的道理。
如此一來,氣氛凝固,商行修尷尬地不住咳嗽,見阿火還是一副愣怔模樣,實在忍受不住,苦笑著出言細道。
“那個……師弟,能否拼一下桌?”
聞言,黑瞳少年猶豫了下,目光移向?qū)γ婺且桓北臼橇艚o阿妖的杯碗。
商行修雖然平日里沉溺于修寫符箓,對其他的細節(jié)小事不甚上心,但這不意味著他蠢笨,立即心領(lǐng)神會,又補充道。
“放心,只用桌邊一角,另尋板凳,不會打擾你和伴當吃飯的?!?p> “師兄哪里的話,”阿火眼眸微斂,隱去眸光,嘴角扯出一抹淡笑回道,“我那同伴正好有事離開,且不知何時回來,只好累著師兄了?!?p> “無妨,倒是我叨擾了?!?p> 師兄弟二人便這么互相客氣著,雖然這倆心里都對此類行為嗤之以鼻,可又并非知根知底的友人,誰知道對方如何想的?因此也只能耐著性子回話。
然而商行修甫一坐下,這熱鬧的蜀地食肆便又迎來了一位與他們二人有所關(guān)聯(lián)者。
青年與少掌柜說了幾句,便虛著眼,噙著溫和笑意,徑直踱向阿火他們這一桌來,也不在意商行修自他進館起便陰氣沉沉的臉色,只是向阿火問了聲“在下徐青州,可否于此歇腳片刻?”
阿火偏過頭看向商行修,他也不傻,看得出來眼前之人乃是商師兄相識之人,然而關(guān)系不是很好的樣子,不由得欲言又止。
“你的桌,你決定就好?!?p> 商行修回了一句,同時略帶嫌惡地瞅著徐青州,像是得了某位風家小公主的真?zhèn)?,陰陽怪氣地問?p> “呵,不是說孤獨園里久無余錢,只得棄童以度嗎?怎地今日能來鋪子里吃食了?”
“師哥何處來的如此大偏見,不過是蒙此家掌柜的恩,為園里的孩子們討要些肉食罷了?!?p> 徐青州溫和依舊,見阿火點頭,便就此落座,位置正對著商行修,恰如二人的氣焰,針鋒相對。
與其他地域菜系不同,蜀地菜因其佐料激辛,很適合用來去除肉中腥膻味兒,故而會用曾經(jīng)肉販子常常丟棄的下水肉,肚腸等物。而今這些東西沾了蜀地菜的光,脫離了廢料的評定,卻仍夠不上鐵鉤連環(huán),示于人前,價錢也低的很,食肆批量收購便更是低廉了。
雖為下水,但究其本質(zhì),亦是肉食,只是常規(guī)人家難以料理,煮出來的味道與金汁無異,無以下咽。而到了食肆當中,猛火烘烤,辣油一滾,去了那腥臊外皮,顯露其獨特口感,價錢翻了一番也是應(yīng)當。
不過對于掌柜本人而言,這些處理好的下水肉成本并沒有多高,何況一天下來總有剩余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送給孤獨園的可憐孩子們補補身子。
商行修冷哼一聲,并沒在這個話題上深究下去,徐青州倒也不惱,轉(zhuǎn)頭看向阿火,眼中帶著些許好奇。
“對了,這位應(yīng)該是王老師新收的師弟吧?還沒來得及講,我也算是你師兄哦?!?p> “半道退出學府,自學旁門的人也能讓師弟這般叫你?”
“沒事,小師弟咱們不要理會那些,各論各的,”徐青州斂了幾分笑意,不過對阿火仍舊熱心,“再說,我的研究可比每天書寫那些陳規(guī)舊矩有用多了!”
“放屁!”
商行修怒目圓睜,拍案而起,全然不顧四周食客傳來的驚異目光,憤然反駁。
“棄置符理,不思練學,求諸于先天本圣,此為盲信,也可稱為正途???!”
阿火聞言微皺眉頭,在這之前,他從沒聽過先天本圣這個說法,是以也不知道為什么商師兄會對徐青州的話有那么大的反應(yīng)。
對商行修的大動肝火,徐青州不以為意,接過前來息事寧人的少掌柜手中的茶盞,抿了一口,免費的茶水茶葉粗劣,但他仍是認真品味,平靜回道。
“商師哥,消消氣,旁人還看著,莫要落了口舌?!?p> 話雖如此,他卻不再看商行修,反而見阿火面露疑惑,便微微一笑,出言解釋道。
“人,皆有天性……”
儒家曾對人性本善或是本惡有所爭論,此即為天性,萬物生而有靈,天性自蘊,胎朱者趨赤,墨者向黑,亦是先天道圣之理。后天所見所聞皆為枷鎖,束縛本性,歸于大同,謂之教化。
話音未落時,于少年心中深處沉寂的妖物睜開了那對赤紅的瞳。
血海蘊藏,妖異邪性!
現(xiàn)實當中,笑瞇瞇的徐青州明明喝著熱茶,此刻卻十分突兀地打了個寒顫,頓時心中一驚,然而四下搜尋也沒發(fā)現(xiàn)來源,加上武者的靈覺并未預(yù)警,只當是偶發(fā)寒流,便清了清嗓子,接著說道。
“古道家有言,人在剛出世之時,便已沾了世俗濁氣,不復(fù)母胎時自然純凈,而道法自然,道士們修行一生,便是要回到最初那一份純粹,五谷、情欲,皆為凡塵,所以要練辟谷,養(yǎng)心神?!?p> 此時,商行修環(huán)顧四周,冷著臉,人境四境巔峰的氣勢自他身上磅礴而出,令周遭看熱鬧的閑人都自覺地收回了目光,專心吃菜,不敢多語。
食不言,寢不語,如此良哉。
江湖上,三境為好手,四境便可稱為大俠,五境天下豪杰,至于先天,則是神話般的巨擎絕頂,陸地神仙!
當然了,作為東方第一城的不夜城洛陽,這里的水可深了去,即便是四境強人,也不敢在城內(nèi)大放厥詞,天知道那群掃地的官服走狗會在哪里陰著等人親手送上把柄。所以商行修也只是以氣勢威懾,而非放出氣血咄咄逼人,這樣便是鋪子里有實力不下于他的高手,也會給一分面子,各讓一步。
“道士們的理念,也只能聽聽,取其精華加以借鑒,切莫全信,”雖然不爽徐青州,事關(guān)修行之理,商行修也不敢口出狂言,“當下早已證明武道才是世間正途,道家真言固有其道理,于我等煉武之人而言,適性不多?!?p> “哎,我輩武者,不重煉心不假,可有些功法,也是需要飲食清淡,忌辛辣,氣血修至高深處,更是對飲食需求益減,不正是道家辟谷之論。再說……”
溫和似羊,然而在阿火感覺中反如蛇類的青年語氣微頓,意味深長地說道。
“師哥莫不是數(shù)典忘祖?若無道教神祇,又如何來的眾多招來符箓?若無神胎先天理,何來的武道先天境?”
符箓?cè)齽t中,召神劾鬼的數(shù)量道派寫法最為繁多,也由此包容了大量的招來之符,它們往往上書各種神名,用來祈求相應(yīng)偉力,如之前阿火贈予風鈞的玄階雷君符,實質(zhì)上便是一道請神符,書的是左罡雷府的一位雷神名諱。
商行修就算再不服他,對于武道修行與符箓則刻也不能置若罔聞,因而也只能暫且緘默。
阿火倒是從沒考慮過招來符箓的問題,在他看來那一位位神祇與無處不在的靈氣并無二致,只需以名諱祈求,以符字驅(qū)動,皆可展現(xiàn)超凡之偉力。
甚至感覺,靈氣要更為“靈動”一點。
當然,這些話他并沒說出來,畢竟只是自己不切實際的感覺,當不得真。
“人在母胎之時,乃是一生當中最為純凈的狀態(tài),一口先天氣通貫靈霄,澈心明性,此乃天道垂親,大道至理!也是人最接近天道氣息之刻,近道而知玄理!惜心識與本圣相否,待到年歲漸長,心智已開,便失了那份先天得來的純凈,再不能接近天道,遑論道之理也?!?p> 徐青州聲情并茂,雖是枯燥且缺乏考證的奇葩學問,還用上了古語,在他抑揚頓挫的講述下也并沒有那么讓人昏昏欲睡。
“根據(jù)我兩年來的研究,幼兒四歲乃是一道坎,在這之前,天生本圣尚存點滴,于之后,無影無蹤!故我將其稱為……”
這位自洛陽學府中半途退學,企圖另辟蹊徑的符修話音未落,邊上一直沉默聆聽的小師弟阿火突然怔怔呢喃。
“垂鬢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