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率133次，血壓82/52mmHg，血氧飽和度88%，馬姐快來，再建一條靜脈輸液通道！”麻醉醫(yī)生韓雯雯似乎比在場的其他人更冷靜一些，她迅速拿起去氧腎上腺素從病人的靜脈三通管中靜推了0.2mg，一邊將輸液器開到最大一邊吩咐旁邊的實習學生，“小李，快去配多巴胺！”

　　韓雯雯看了看在手術臺上的路一航。在手術帽和外科口罩的遮擋下，韓雯雯只能看到路一航的一雙眼睛。平時那雙眼總是帶著從容的笑意，配上他那張俊臉，不知迷倒了多少手術室麻醉科的妹子。但此時此刻，那雙眼中只透露出緊張，焦灼。這樣的路一航，韓雯雯還是第一次見到。

　　“路哥，”韓雯雯出聲問道，“配血了嗎？”

　　“沒有！”路一航焦躁地答道。他感到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冷汗從每一個毛孔中滲出。

　　“那你得快點進去，這個失血量有點大?！表n雯雯冷靜道。

　　“不用你說！”路一航未停下手里的動作。

　　緊急開腹，一年遇不到幾次，但路一航已經用自己最快的速度開腹了。上腹正中切口，雖然自己視野還未完全恢復，但憑著長期以來培養(yǎng)出的肌肉記憶和經驗也能夠應對。他迅速逐層切開皮膚、淺筋膜、白線、腹膜外間隙、腹膜，這應當是最快的路徑了。當腹膜打開時，鮮紅的血液從切口中噴涌而出。這些景象路一航卻只能在視野的外圍看到。

　　“同學，吸引器快吸！”路一航命令道。吸引器套頭被血凝塊堵住，路一航迅速把套頭拔下來扔給了器械護士，將吸引器管道直接扔給實習同學繼續(xù)吸血。然后他擴大了腹膜的切口，讓一助張皓文拉鉤拉開切口，自己則帶著紗布伸手進腹腔按住了主動脈上的小破口。出血似乎少了一點，但他也不敢松手，他深吸了一口氣，稍冷靜了一下道：“雯雯，給我們高主任打個電話，請他來救場?！?p>　　十五分鐘前。

　　“哎，雯雯，這就要結婚了，哥有點心疼呀，”路一航刷完手，進了手術間，韓雯雯正好固定好氣管導管，“哥哪里比不上你對象？”

　　巡回護士馬鈺霞白了路一航一眼，一邊為路一航雙手噴酒精泡沫，一邊幽幽道：“雯雯老公工作輕松，年薪50萬，你個外科狗有什么？”

　　路一航裝作嗔怒：“馬姐你怎么罵人呢，誰是……”

　　“狗”字還沒出口，路一航就感覺到一陣不適。視野有些缺損，視野中央有閃光點在逐漸擴大。路一航嘆了口氣，壓下那股惡心勁兒。

　　先兆性偏頭痛，自從二十一歲那年第一次發(fā)作，這病跟隨了他十五年。次數(shù)倒不是很頻繁，頭疼也還能忍受，但那不到百分之十的偏頭痛患者的先兆癥狀卻讓他苦惱不已。有一次發(fā)作甚至是在他開車時，令他不得不將車停到路邊，并收到一張價值二百元的罰單。

　　張皓文剛剛消毒完術區(qū)，正準備鋪無菌單，路一航叫住他：“皓文，今天Troca你來打?！?p>　　張皓文愣了一下，受寵若驚般道：“路老師，我覺得我不行……”

　　路一航拿起手術衣穿上，戴上手套，忍著頭痛和視野缺損帶來的不適，朝著張皓文的方向看了看：“你上班也一年多了，跟我做手術也不下兩百臺了，該放手讓你試試了?！?p>　　馬鈺霞在路一航身后幫他系好手術衣，感覺到路一航有點異常，道：“小路，你沒啥吧？”

　　路一航故作輕松道：“沒事，馬姐。年輕人也該歷練歷練，不讓上手怎么成長？”

　　鋪洞巾、開燈，張皓文站在術者位置，對面站著實習同學準備協(xié)助他。

　　切皮前韓雯雯例行程序：“核對?！?p>　　張皓文流利答道：“普外科36床王永，男，45歲，膽囊結石伴慢性膽囊炎，行腹腔鏡下膽囊切除術?！?p>　　路一航之所以沒有說明情況下臺，一是病人是他主管的，他覺得自己應該負責到底；二是這視野缺損癥狀一般二十多分鐘就過去了，而且也就是個腹腔鏡膽囊切除術這種常規(guī)手術，也不怎么影響手術進程；三是他真的想找個機會鍛煉一下張皓文。

　　張皓文取了臍部上緣橫切口，準備進Troca。Troca是一種套管穿刺器，在腔鏡手術中用來建立器械通道。腔鏡鏡頭和器械可以通過Troca建立的通道順利進入人體各腔隙內進行操作。

　　路一航讓馬鈺霞搬來凳子，自己坐在凳子上閉上了雙眼。眼前的視野缺損和閃光斑正在緩慢的向視野左上方移去。按這個速度，等張皓文進完三個Troca，這些先兆癥狀就不會對手術操作有任何影響了。

　　“小張，你這進得有點深了吧？”器械護士的聲音突然傳來。

　　“這病人體重大，腹壁有些厚，你看，我這兒還能感覺得腹壁阻力呢?！睆堭┪倪呎f邊在手上加了些力道。

　　路一航突然感覺到不太對勁。監(jiān)護儀提示心率的“嘀嘀”聲逐漸快了起來，沒過幾秒鐘監(jiān)護儀開始報警。路一航睜開雙眼，用視野外圍的余光看到張皓文手中的Troca已經整個沒入到病人體內。

　　路一航一把拉開張皓文，急道：“鏡子進！”

　　張皓文慌張的接通氣腹管，接過器械護士遞來的腹腔鏡鏡頭，順著已進入病人體內的Troca進到腹腔。張皓文頓時傻眼了。顯示器上顯示腹腔里已經有不少積血，鏡頭也立刻就被噴出的血液染紅了。

　　“擦鏡頭！”路一航厲聲道。

　　張皓文顫抖著雙手將鏡頭拔出，在器械護士的幫助下擦干靜鏡頭，再次順著Troca進入到腹腔內。

　　路一航盯著顯示器努力用半個視野看清了出血點。主動脈接近臍部位置上有個破口，雖然不大，但是由于主動脈壓力很高，出血量也很大。張皓文究竟是用怎樣的力道、怎樣的路徑能把主動脈扎破，路一航已經不想再思考了，因為他的注意力已經放在怎樣止血這個問題上了。

　　“轉開腹！”從看到出血點到作出決定，路一航用了不到1秒的時間。麻醉醫(yī)生、器械護士、巡回護士全都忙碌起來。

　　用了不到3分鐘時間路一航進到腹腔壓迫住了出血點。主任還沒有來，但出血已經減少了。路一航稍松了口氣，轉向韓雯雯：“雯雯，血壓怎么樣？”

　　韓雯雯并沒有在意之前路一航對待自己的態(tài)度。遇到緊急情況，誰都不會慢聲細語。“多巴胺維持著。”作為專業(yè)人員，韓雯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馬姐剛才靜脈扎針的時候也留了兩管血急送輸血科了。”

　　“嗯。”路一航慶幸和自己配合的是經驗豐富的馬鈺霞和韓雯雯。

　　不到十分鐘時間，高步峰主任刷好手進了手術間。問明病人情況后劈頭蓋臉罵了路一航一頓：“你也上班將近十年，馬上要評副高了，怎么還犯這種低級錯誤？你腦子讓驢踢了嗎？叫個住院醫(yī)過來都不會犯這種錯誤！”

　　路一航沒有過多辯解。現(xiàn)在辯解于事無補，反而會讓張皓文也受一通責罵?，F(xiàn)在重要的是配合主任修補主動脈。

　　主任畢竟是主任。無損傷鉗鉗夾主動脈，立刻縫合修補好了主動脈破口。出血止住了，主任甚至在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內順便切除了膽囊。

　　路一航心中一塊大石頭落了地。甚至于視野什么時候恢復的他都沒有察覺到。正準備關腹，心中那落地的大石頭又被提了起來。

　　“路哥，剛才血氣分析，血色素32克。”韓雯雯拿著血氣分析報告，少見的有些慌張起來，“失血太多，我也在努力糾正休克了。目前我們急需紅細胞。”

　　失血性休克是因大量失血導致全身有效循環(huán)血量急劇減少，組織血液灌注不足，引起細胞缺血、缺氧，致各生命器官功能、代謝障礙和結構損害的急性全身性危重病理過程，嚴重時可導致死亡。

　　“拿我電話打給輸血科小李?！甭芬缓綄︸R鈺霞吩咐道。

　　馬鈺霞接通電話說了幾句，回復給路一航：“小李說最快半個小時，我已經讓他盡快了?！?p>　　高主任嘆了口氣，對韓雯雯道：“小韓，你盡量糾正休克，手術完了聯(lián)系重癥監(jiān)護室吧。”

　　“好的?！表n雯雯有些擔憂的看了看路一航，“主任，目前擴容和多巴胺已經上了，血壓還能維持的住，等下紅細胞送過來情況就能有些好轉。”

　　路一航默不作聲，手握持針器縫合著切口，平時那意氣風發(fā)的模樣再見不到，只能看到一個落寞的身影。

　　高主任脫下手術衣，摘下手套?！拔胰ズ图覍僬務劊敝魅坞m然還在氣頭上，但作為路一航的領導，有些擔子他還是會主動去挑，“你也想想如何面對家屬?！?p>　　手術間里氣氛壓抑到了極致。誰也不敢多說什么。路一航縫完白線，再沒有心情待在臺上，將剩下的縫合交給了張皓文，便脫了手術衣，離開手術間回到男更衣室。更衣室衣柜里有路一航留下的半包煙。本來說已經戒了，但他現(xiàn)在心情郁悶，不由自主的點了一根。他抬頭盯著墻上貼的告示：“禁止吸煙，違者罰款一千元”，思緒卻早已飛走。

　　怎么向家屬解釋，這是現(xiàn)在面臨的問題。現(xiàn)在他腦袋里卻反復回憶著剛才發(fā)生的事：如果偏頭痛沒有發(fā)作，如果叫別的主治醫(yī)師過來做手術，如果自己等一下先兆癥狀緩解，如果沒有讓張皓文操作……

　　可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