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剛過，長街喧鬧，煙火氣息十足。這里剛散了戲，正是熱鬧的時候，演員、看客或是路人，正圍著路邊的小攤買些吃食零嘴兒。熱騰騰的羊湯牛雜烤串包子們騰起乳白色的霧，勾起人的腸胃來，又悄無聲息地散落在人間。
在這熙熙攘攘的街上，兩人都沒有走遠，隨意在一處散座前落腳。譚瑤鳳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五小姐有什么話就直說吧，我時間緊張，還得趕下半場戲?！?p> “譚老板如今做什么營生？”
“隨便做點零活兒，糊口?！?p> “戲還唱嗎？”
“不唱了?！?p> “《私奔》呢？”
“哎呦……”譚瑤鳳笑了起來：“都不唱了，唱不動了?！?p> 嘉會嘆息一聲，她垂頭思索片刻，想問什么再掙扎一下，卻聽譚瑤鳳又笑道：“五小姐，我這人一向缺錢，為了錢什么假話都說得出來。本就是想騙您錢的，沒成想后來花的時候叫佟嘉裕發(fā)現(xiàn)了，只好如數(shù)奉還。您要是秋后算賬，那可不行??！我被你大哥好一通打，還沒問你們要醫(yī)藥費呢！”
嘉會動了動嘴巴，再沒了言語。原本還報著一絲念想，如今是徹底死心了。她低頭苦笑一聲，笑著笑著卻掉下眼淚來。是了，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又有誰會真心待她呢？
嘉會的眼淚越來越多，她默默將兜里的八十元放在桌上，緩緩起身離開了這個地方。
譚瑤鳳原本是想把這個謊言圓好了，激起她對他的恨來，哪怕是吵一架也行。就如同那夜她揚起下巴，讓他滾出去一般驕傲灑脫，卻不想她一句話都沒說。
可去年年關(guān)他怕她一人獨留療養(yǎng)院過年，便偷偷去打聽，她明明已經(jīng)治愈出院了啊……這個念頭才萌生，他卻在頃刻間想起來一個詞：偽裝。
嘉會曾經(jīng)跟他談起過王澤生的病，說道：“他那時候已經(jīng)學會了偽裝，像沒事人一樣。大家都以為他痊愈了，沒過多久就出了院。”
譚瑤鳳猛地起身，連忙朝著她漸漸遠去的身影跑去，高聲喊道：“佟嘉會！五小姐！”
那抹纖細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的穿梭在熱鬧的街頭，在嘈雜的人群中閃過又很快消失。譚瑤鳳一路沖撞人群喊著抱歉，追至十字路口時，恰逢一輛電車駛過。
是時滿天煙花綻放，爆竹聲聲，兒童嬉鬧。他再也看不到那抹綠色的身影。
譚瑤鳳滿心焦急，遂一跺腳攔下一輛黃包車，直奔佟府去。他這個不速之客，直接打破了佟府新年的祥和。
聽說嘉會在街頭走散，佟嘉裕面色鐵青，一拍桌子罵道：“你又招惹她做甚！”
眼看兒子如此焦急，大太太擺弄著鐲子滿不在意道：“過年么出去玩罷了，她那么大一個人總不至于丟了，何必緊張？譚老板也太小題大做了?！?p> 佟嘉?？戳四赣H一眼，原本想分辯些什么，張了張嘴又將話咽下。只一把拽起大衣，對譚瑤鳳道：“走！”
大太太被他的漠視激怒了，霍然起身罵道：“佟嘉裕！我勸你適可而止！你的心思我都知道，如今還想再鬧出一樁逯如春的丑事嗎？”逯如春的名字一出口，整個佟家都靜了下來。麻將卡在姨太太們的手上落不下去，大家都有些面面相覷，二姨太太勾了勾嘴角。
嘉裕回身看向母親，眸光深邃道：“媽，年少時是我不懂事，但如今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小五有今日全拜你我所賜，若不是為了給嘉豪收拾爛攤子，她也不至于年紀輕輕就當了寡婦！再不管不顧，我們家當真要逼死她了?！彼f罷丟下錯愕的大太太，毅然扭頭離開。
燈火通明熱鬧非凡的長街上，新燃放的一波煙花升騰，在夜空中綻放，絢爛瑰麗，熱鬧光彩。汽車內(nèi)，譚瑤鳳茫然張望著沿途的行人，突然開口問道：“五小姐的生母，是四春班的逯如春吧？”
“是?！奔卧｜c了煙。
兩人并沒有擺出一副交流的姿態(tài)，各自說各自的話。
“逯如春是我同行，你們家的舊事我也聽過幾句，小媽少爺?shù)??！弊T瑤鳳道：“如此說來，你照顧嘉會也非名正言順?！?p> “哼，你們知道什么？”嘉裕低聲笑了起來，一股疲憊之意涌上心頭：“你們只知道她是我小媽，說我們亂了倫理綱常。你們哪里知道別的？”
“這一點還不夠嗎？”譚瑤鳳反問一句：“你父親在你和逯如春之間，保你殺她。如今你對嘉會好，到底是愛屋及烏還是心存愧疚？”
“不足為外人道也?！奔卧Ｅゎ^盯著他道：“人與人的情感原本就是復(fù)雜的，你與譚瑤青、我與逯如春皆是如此?？晌返膹膩聿皇乔楦校橇餮则阏Z，是眾口鑠金。你若說我們之間無情，那也未必，若說真有情，也不至于。只是錯生了性別和身份。譚瑤鳳，別人不懂這種感覺，我以為你明白?！?p> 譚瑤鳳回頭與他對視，拿目光互相端詳著對方，片刻后才無奈笑道：“你我都明白彼此，但還是互相捏著對方的短。如今一樣的話給你，嘉會經(jīng)不起這樣的流言！與我相比，你更可怕些。這次說流言造謠的是你的母親和家人?！?p> “可我們終歸是一家人?！?p> “你與老爺太太是一家人，嘉會不是?！弊T瑤鳳嘆息一聲道：“佟少爺不防再想想。假使他日，嘉會厭棄了我，她還有哥哥可以依靠。若是她因家庭舊事厭棄了你，就真的什么也沒了?！?p> 他將嘉會與王澤生的婚姻經(jīng)歷刪繁就簡轉(zhuǎn)述一二，懇求道：“大少爺，您再給我一個機會吧！我們兩個雖然身份有高低貴賤之分，但好歹算是有共同之困。只要不嫌棄我的出身，我愿意陪著她，不計較是什么名分，在京城也好，去香港也罷，只盼她能過了這個坎，也不辜負她曾那樣相信我?！?p> 譚瑤鳳舉起左手，將修長且骨節(jié)分明的手掌往前一轉(zhuǎn)，露出四指和光禿禿的小指朵道：“這是我的決心，譚瑤青和她之間，我選她。我養(yǎng)的起，我承受得住?！?p> “你！”佟嘉裕吃了一驚：“你可是唱戲的人??！”他雖對譚瑤鳳無甚好感，但一直欣賞他的戲。如今這般模樣，是把這一生的事業(yè)都葬送了！他強忍住心下的震撼，問道：“可你如今這副模樣，又如何養(yǎng)她？”
“我譚瑤鳳雖然是個伶人戲子，但不是個傻子窩囊廢。”他說道：“你們口里的上流社會哪有那么好混??！”
佟嘉裕偏過頭去，默了片刻才道：“先找到她再說吧?！?p> 聽到這話，譚瑤鳳心里松了一口氣，他知道，對方這是答應(yīn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