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會回去時,大太太竟然沒朝她發(fā)火。問張媽打聽了一番,原是下午王家人來過了,又是賠禮又是道歉的,甚至還說實在不行能把姨太太送走的話,聽得嘉會怪惡心的:“做什么馬后炮,這會要處理姨太太,那過些時候他再娶什么新小姐,豈不是要處理我?”
張媽被她懟的說不出話來,瞧見大太太進來,連忙求救:“小姐氣沒消了?!?p> “娶老婆和娶姨太太怎么能一樣呢。那個珠畫也沒生下一兒半女,人家都說可以處理了,你就別得寸進尺了。這是王家給你的紅包,算是賠禮?!贝筇畔聳|西勸道:“再說你氣歸氣,也不該說什么跟譚瑤鳳也不跟他的話啊,譚瑤鳳是什么身份?王家是什么人家?得虧王澤生沒跟你計較?!?p> “什么身份?合著我是枉擔了一個虛名?!奔螘鈽O,遂毫不客氣收了紅包,又夾槍帶棒的頂嘴:“說我和譚瑤鳳好的是你們,信是你們寫的。如今罵也罵了,說也說了。一扭頭又說我不該跟人好了。全天下的嘴都在你們身上了?!?p> “你這……”大太太知道嘉薇的把柄在她手上,也不敢大罵:“我說,就算你氣王澤生也別扯上譚瑤鳳,何苦把自己跟那些人扯在一塊。”
“那些人?快別說了,要笑死人了。我不就是那些人養(yǎng)下的嗎?誰嫌棄誰啊?”嘉會冷笑道:“我可不擔虛名,往后就去找譚瑤鳳,反正是有些人撮合我們的?!?p> “你別太得意!”大太太也不想與她糾纏:“差不多就可以了,別鬧得收不了場。明日王澤生過來接你?!?p> “不見?!?p> “你不妨試試看。別興的不知自己是誰!已經定親了嫁不成王家,你看周圍人唾沫星子朝誰吐?”
嘉會氣結,抬手摔了茶杯。大太太說的這道理,她還是懂的。
隔一日再見王澤生時,他是西裝革履的扮相。往上看頭發(fā)抹著發(fā)蠟,發(fā)縫干凈利落,往下看皮鞋擦得锃亮,嶄新精致,是得意的世家公子哥模樣。嘉會盯著他的面龐心想道,若是一直見到的是這樣的王澤生,那她大約是會順水推舟成婚的。她不會想起珠畫、也不會想起他睡意朦朧扭頭罵人的樣子。
王澤生被她看的心虛,連忙開車門道:“我聽妹妹們說盛華商貿新到了一批法國時裝,不如逛逛去?”
嘉會收回目光,揚起下巴,存心要出一口氣:“我要去聽戲,聽譚瑤鳳的?!?p> 王澤生回身看她一眼,頓了片刻笑道:“成,那就去聽戲?!彼绮皇鞘甙藲q的愣頭青,小姑娘鬧性子拈酸吃醋的小把戲在他這里不過是小打小鬧罷了。瞧著嘉會臉頰一鼓,似乎是在氣沒把他治住,頓時心情大好,不由笑道:“光去聽戲可不夠?。∥覀內ノ鹘稚嫌喿鰞蓚€花籃給譚老板如何?”
“隨你的便!”嘉會瞬間沒了興趣。
“要說起捧戲子,我年輕那會兒可在行,送花籃登報紙砸錢包場子,得做齊全了才算是合格戲迷?!蓖鯘缮勑︼L生:“今兒你可要包場聽?”嘉會拿著扇子扇風,扭著臉望向車窗外不想搭理他。
花籃一溜煙擺滿了戲院大門,上面都掛著紅綢子,龍飛鳳舞的寫著“佟小姐、王先生敬上”。今日譚瑤鳳一出戲唱罷,便收到了一盤的打賞,翠翠用二指頭翻了翻銀元,咂舌道:“今日碰上大主戶啦?”
旁邊有人笑著插嘴:“什么大主戶,人家兩口子因為大師兄鬧脾氣呢!”譚瑤鳳一邊利落換衣裳,一邊笑道:“管他們鬧什么,賞錢不嫌多。既然如此,我再去唱一折?!?p> 他今日好興致,一連唱了三折,王澤生的賞錢也給了三遍。嘉會看著臺上臺下兩個若無其事的人拿錢斗法,壓根沒了治氣的興趣。
離開戲院后,汽車揚塵而去。
王澤生嘴上叼著煙,忍著煙癮問:“可看過癮啦?”
“沒意思。”
“嗯,也是??磻蚓涂磦€熱鬧,氣消了就行?!?p> “你……”饒是嘉會心中有天大的怨氣,一時也不知怎么說出口,只覺得心里憋屈的慌:“你怎么就……就……”怎么就沒讓她報復成呢?
王澤生夾著煙笑:“能嚷嚷在口里喊出來的,都是虛張聲勢。若是存心要做什么事,是說不出口的?!?p> 嘉會一噎,一時間覺得心里軟塌塌的,什么力氣也沒有了。她存心慪氣,可其他兩個人誰都沒有當回事,還嘔什么?她安靜了片刻,頗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架勢:“我知道的。這道理我是明白的?!?p> 她突然開口說了這兩句話,似乎找到了發(fā)泄口,把鋪墊了一晚上的話都要在此刻講出來:“我也不知自己在嘔什么氣,就是心里不痛快。也許你要和太太一樣,說我年紀小,氣性兒大?!?p> 王澤生沒料到她會突然說這些,平常偶爾出來見一兩次,她大多是繃著臉不愛言語,今日這般主動說話倒是少見。他像是意識到什么似的,吩咐司機開慢一些:“因為珠畫么?”
“不全是?!?p> 那必然是不滿意這門婚事了。王澤生心里明鏡似的,雖早有猜測,但拗不過自己想娶年輕貌美嬌妻的心,為著好色的私心,也為著那一日黃昏長廊下的驚鴻一瞥。他揣著明白裝糊涂,預備順水推舟占便宜。
“老爺太太養(yǎng)我十七年吃喝,往日里不許出門,也不許上街,除了上學就是在自己房間里,單等著嫁人……”她看了王澤生一眼,笑容里有些苦澀:“我不像個人,像個商品,可以販賣的那種?!?p> 王澤生不動聲色地看向她,拿煙頭嗑了一下膝蓋,低笑道:“那我是買家了?”
“是了。你有姨太太,你有兒子,我本不該慪氣的。我明白道理,別說你如今能娶我,倘若我明兒死了,或是十年八年死了,你還能娶十七歲的?!奔螘p輕嘆息一聲,垂下頭去:“道理都明白,可就是難受。自己的事情從來做不了主,又過的稀里糊涂。就連鬧情緒都是不明不白的鬧,鬧了也沒什么意思?!?p> 王澤生盯著她垂下去的腦袋瞧了片刻,心里似乎有個地方酸酸的軟了一下。這事兒說到底是他做的不厚道,若非那一日的驚鴻一瞥,若非是他自己點頭,父母也不會想給他娶這么小的女學生。但他習慣了話說表面的作風,思索一下便開了口:“怎么今日突然和我說這些?”
聽他這話,嘉會原本就要流淌出來的情緒又慢慢縮回去了:“也沒什么?!?p> 車內一片寂靜,街上小販的叫賣聲隔著車窗傳了進來,有賣報紙的小童一聲聲喊著東北戰(zhàn)事的消息飛快的跑過去了。
王澤生抓了抓后腦勺,也覺得有些后悔,不該這樣硬邦邦交流,似乎是傷了她的心事,為表示歉意,他緩了緩開口問:“聽著方才那報紙的消息沒?”
“嗯?”
王澤生笑了一下,知道她沒聽見,又重復道:“日本攻陷東北,滿洲省成立了東北抗聯(lián)軍,一直在跟日本人打。你沒上過戰(zhàn)場,不曉得打起來有多可怕。遍地的胳膊手腳,血糊在人臉上還是熱的……”
他睨一眼嘉會慘白的臉,轉了話題:“比起那些人來,我覺得你能待在一間屋子里等嫁人,也不算什么壞事?!?p> “是了?!?p> “我知道。咱本不是一類人?!蓖鯘缮鷽]再顧忌嘉會,直接翹著二郎腿點上了煙,搖下窗戶猛地抽了幾口:“我猜得到這樁婚事你大概是不樂意的。”
雖然開了車窗,但王澤生抽的不像平日里太太們的女士煙輕柔,煙味濃烈嗆人,嘉會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雖然我……嗯……說句實話,你們這些女學生,總是把愛情婚姻想的太好。其實我壓根沒功夫捯飭衣裳、琢磨是跟你喝咖啡還是逛街。你若是指望結婚了這樣過,那恐怕要叫你失望了。”他是圖她年輕少女,可比起這些他還想要一個聽話的、不需要花心思的、能打理好家務的女人。
未來的場景在嘉會腦海里更清晰了些,話說清楚了,心里反而平靜了。也許沒有太多的期待,也就沒有夠不著期待的怨恨和委屈。此刻她也不覺得煙味有些嗆,彼此卸下偽裝,卻更容易相處:“那我覺得,我也過不了你想的婚姻生活?!?p> 王澤生叼著煙低頭:“我心里有數(shù)了,你怎么想?預備退婚,還是……”往后各過各的?他吞了后半句話,沒忍心問出口。
嘉會伸手推了推他的腿,小心詢問問:“你能退嗎?”
“我退,會影響你的名聲?!?p> “我不在乎?!奔螘闪艘豢跉猓穯栆痪洌骸澳愦饝??”她滿心憧憬著等他的回答,可在這份憧憬之下,心中又有一些莫名的失落和心慌。未知的風雨、眾人的議論是一方面,那些似乎會遠去的五光十色的首飾、光鮮亮麗的聚會又是一方面……從前從未衡量的因素忽然涌入,她不由得往前傾了一下,緊盯著將決定她命運的嘴巴。
王澤生垂眸對上少女復雜的目光,一時拿不準要回答什么。動了動嘴唇,才道:“我試試看吧?!?p> 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
嘉會長出了一口氣,不知是輕松還是慶幸。
王澤生丟了煙蒂,不由得重新審視了一下身邊的女孩,心里覺得這姑娘身上有股子勁,說叛逆也不對,說灑脫也不太恰當,倔強中帶著些糊涂,可憐中又有些清醒。總之是矛盾的,而這種矛盾,又給了他一種還可以得手、有機可乘的錯覺。
“我盡力試一試吧。但今日五小姐確實讓我有些驚訝?!蓖鯘缮⑽⑺妓髌?,開口試探一句:“那既然說開了,當朋友總是可以的吧?”
“嗯?”
“晚上有個飯局,少個女伴,這會兒也來不及找人,你能去么?”王澤生兩手相抵放在膝蓋上。
“好啊?!奔螘挥X有異,痛快應下。
瞧著她的神色一改往日敵意,流露出顯有的少女靈動,王澤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他眼睛里覷著笑意:“這些日子難為你了。瞧你,擺脫了我這么高興!既然要參加飯局,我們去挑一條你喜歡的裙子吧!”
她還很天真。
王澤生心里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