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拼圖的開始
怪蟲迎面抬起自己的口器,還有它身前尖銳的多足,發(fā)出嘶嘶的響聲。少年人臨危不懼,右手負在身后,握緊了別在腰間的龍心角,只待對面行動,后發(fā)制人。
但長角的人并未貿(mào)然攻擊,而是拉了拉巨蟲身上的須,小心翼翼地后撤一步,又發(fā)聲問道:
“你們是什么人?你們從哪里來的?你們要干什么?”
角人終其一生,從未見過這樣古怪的人系,而越看就覺得越怪——這兩人皮膚膿腫,而腦袋上居然長了個巨大的空泡,好像整個人被吞在另一個生物的體內(nèi)。
若要說個類比,角人曾經(jīng)見過被怪異的鱗云吞沒的同族。人在連骨頭都不剩地消失后,還在云中留下了自己的一個若有若無的輪廓,那個樣子,就很像現(xiàn)在的這兩個古怪的訪客。他更為戒備,而想要遠離了。
載弍站在門口,冷漠地注視這長角的人。
他看到這人同樣沒有指甲,盡管外貌與無趾人大相徑庭,但仍共享了數(shù)個極為相似的特征。他還看到水仍在從機器里不停地涌出,一路流過歪歪斜斜的破碎的地板,也沒過他的腳尖。
那是齒輪人的水循環(huán)設備,在齒輪人已經(jīng)消失的時日里仍在繼續(xù)工作,而被新的大地的主人所使用。
角人的語言,他們并聽不懂。而角人還在持續(xù)發(fā)出怪叫。
載弍低聲地請求道:
“能翻譯一下這異族的言語嗎?”
顧川不無不可地握緊龍心角,輕輕的靠在接近額頭的位置,撞在玻璃球罩上。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掌握了龍心角更多的用法,縱然不直接接觸,而只是手握的同時,將其放在靠近大腦的位置,也可以進行思維的溝通。
“他在問我們是從哪里來的?!?p> 顧川站在載弍的身旁,謹慎地關注怪蟲地動作,而對載弍說道。
“你們又是從哪里來的?又在這里多久了?”
載弍問。
顧川嘗試性地轉(zhuǎn)達了他的想法。
角人收到了龍心角傳出的波動,他的眼睛瞇起來了。他與阿娜芬塔經(jīng)歷不同,只以為這是兩個古怪的生了病的人系……并且并不是和他親近的人系。
而在這兩人問出問題后,他的想法就發(fā)生了轉(zhuǎn)變。
這兩個人可能是因為各種原因誤入大火卻并不具備“常識”的失落人系。這種失落的人系,連保有最基本傳承與知識的無趾人都不如,在角人看來,已經(jīng)完全不屬于他們的同胞,只能算是落后的野獸,殺死作為食物也無妨。
他心中恥笑,對“野獸之輩”自然生出輕蔑和優(yōu)越。
但他也不是蠢人,知道對面還拿著“角狀武器”,斗毆之下未必能勝,于是邊吼叫邊向后,靠近了出口的位置。
出口不是門,而是一個破了洞的墻。透過洞,可以看到墻里滿是塵埃與齒輪。齒輪已經(jīng)不再按原本精細排列的方式耦合,多已震碎,堆在一起,與泥塵亂石無異。
年輕人還想替自己的同伴追問。但載弍卻依賴自己敏銳的聽覺器官聽到了墻外有靠近的腳步聲,還有怪蟲與凹凸不平的地板發(fā)出的摩擦的聲音:
“不對……他的族人也在船里!我們快走!”
年輕人猛然一驚,立刻與載弍回退排氣室內(nèi),在角人的注視下關上大門。
天花板的艙口射入外界緋紅的火光。金紅的亮光擦亮了排氣室內(nèi)的每一顆漂浮著的煙塵。
他們的手剛剛搭上爬梯,只聽身側(cè)傳來一陣窸窣的聲響。顧川側(cè)目,原是另一條受角人養(yǎng)殖的怪蟲從這排氣室的墻縫里穿過齒輪,伸出其扁平的身體,朝著兩位不速之客張牙舞爪。
年輕人飛起一腳,徑直將這怪蟲踢到盡頭墻上。兩人便乘此時機手快上爬。顧川身體一蕩,借力向上騰空猛沖,直將身子彈向船外。
他站定了。
而載弍中規(guī)中矩,跟在顧川身后伸頭出船,抬頭望見這異鄉(xiāng)人正沐浴在大火的紅光中,注目底下。
這獅子腦袋的齒輪人心思百轉(zhuǎn),只是剛才危難沒有提及。等出了艦船,他就下定決心,立刻對顧川陳述了他臨時的想法:
“我要留下來調(diào)查,你自行先回死或生號。之后我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的,你不用擔心我?!?p> “你這是要做什么?怎么說這種諢話?”
顧川側(cè)目。
“我也不是犯傻,只是另有想法,非要留下來不可。”
“那我就和你一起留下吧。”
他說。
載弍搖了搖頭:
“這是齒輪人的事情,我不想把你牽扯進去?!?p> 少年人氣笑了,他咧開嘴巴,就說:
“你說這些之前,能先看看外邊嗎?”
載弍連忙抬頭,只見到如山般火紅的云藹之下,這廢棄的又崩壞的船邊早已圍上一圈人影。他們進去與出來也不過片刻,這群人的冒出卻倏然,就好像……這船有另外的他們不曉得的出口。
兩個船頂?shù)娜嗽谝庀氩坏降那闆r下,被異族人包圍了。
“這是我的過錯,我不該讓你和我一起出來,遇上險境……”
載弍握緊了他的武器。在他的防護服里,藏著另一條機械手臂。這是當初他用來控制京垓九的外接武器。
“過錯以后有空再講吧?,F(xiàn)在,事情變得有點難辦了?!蹦贻p人說,“不過,好在我們有兩個人,人數(shù)也不比他們少上太多?!?p> 火燒云長角的人還在持續(xù)變多,至于他們豢養(yǎng)的怪蟲也從各個地方爬了出來,在夕陽下,尖銳的口器閃爍著明亮的光。
這艘早已死去的船,早已成為角人們在大火的世代的據(jù)點。這群傳承數(shù)代的異族在這里做過多得多的經(jīng)營,已是這條廢船的新的主人。
“要就地反抗嗎?”
載弍問道。
“你不想這么做?”
顧川問他。
“他們不知道我們的東西是藏在衣服里的,因此,他們搜不走我們的武器。我們隨時反抗都可以?!?p> 那時,載弍順從他一開始的想法,給出一個冒險得多的意見:
“因此,我想做一點冒險的事情。”
他想要被這群異族人捉住,然后深入這群角人之中。他猜想他們會被帶到這艘船的深處。
船頂?shù)目臻g無限寬廣,天上的云、四周的云,堆積如穹頂,作蓋籠罩八荒。
載弍繼續(xù)說道:
“在那之前,我們可以先突圍,把你送出去……”
“不用這么做!”
他還沒有說完,少年人恬靜地發(fā)話了。
有怪蟲沿著墻壁正在向上爬,已經(jīng)迫近了他們的腳尖。
“兩個人的話,能做的事情也遠比一個人要多得多吧?”
少年人一笑,隨后拉著載弍一起向前跨步飛躍,徑直合力落到粉碎的地面之上。
接著,他們便被角人們團團包圍了。
“我們投降?!?p> 角人們一時嘈嘈,找不到聲源,只聽到這兩個臃腫肥胖的怪家伙好像如此地說道。
他們松了一口氣,為了他們即將迎來的更重要的事情。
大地之下的大火仍在熊熊燃燒,風云隨氣流發(fā)生連綿變幻,從群山變?yōu)樯盍郑謴纳盍肿優(yōu)橐坏烂懿煌革L的網(wǎng)。
那時候,死或生號上,初云原本已經(jīng)準備睡了。
但她在外部觀察總室內(nèi)等待,卻始終不見探索客們的歸來與交替。
當時。蛋蛋先生,則在用望遠鏡注視遠處被一片云藹載來的新的異族人們。它搖頭晃腦地說道:
“聚集在大火的異族人越來越多了,這些異族人的遷徙路徑是這么多的嗎?而我們之前卻一直沒遇到,只靠著水母群,才發(fā)覺了一族無趾人的身影?!?p> 初云起身,靠在窗邊遠眺廢船,并不回答它。
它就搖頭晃腦地自顧自地答道:
“仔細想想,倒也不是不可能……尋常的空間是地表的一片,但這群異族人不僅在地表,還在云層天上飄啊飄,也許我們在水上旅行的時候,有很多異族人從我們的頭頂飄過了?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多的墜落物?”
初云依舊沒有應和它。這家伙,就感到發(fā)自內(nèi)心的郁悶與物料,躺在睡箱里,滾來滾去,更要喋喋不休了。
就在這時,初云輕聲道:
“出事了?!?p> “什么事?”
“他們被異族人圍住了?!?p> 初云轉(zhuǎn)過頭來,背對夕陽,皺起眉頭。
蛋蛋先生一愣,身子一跳,就匆忙說道:
“這群人不會要先我一步被吃了吧?這不行呀!快用我把那兩個傻瓜換出來。”
“但現(xiàn)在的情況,我想不太明白,也許他們并不需要我,而我過去會幫倒忙?!?p> 初云說完,卻在原地踱步,蛋蛋先生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少女踱步猶豫的樣子。它叫齒輪機助手幫它擺了擺望遠鏡的齒輪,然后小眼珠子對上目鏡,便清晰地看到了遠處的景象——
顧川和載弍被一批無趾又長角的人簇擁著帶進了那廢船里。
于是它猛地一跳,推動睡箱來到窗邊。
這下,它便看到了叫初云困惑的空島上的情況。
那時候,浩蕩的天風正發(fā)著呼呼的響聲,而飄揚的火星則從地島的盡頭飛起,散入天空,消散在泡泡般的水母群的腳下。
原本的船墓不見生靈,眾多的異族猶如冬蟲藏于石罅土下,只是存在,卻不見蹤影。但如今,他們卻仿佛夏日至而群蟲鳴響,突然就從各個地方、從各個廢墟里涌了出來,好似要奔赴一場偉大的盛會。
而這絕非是個體的行為……它們是以各自的族群為一個單位的。蛋蛋先生更敏銳地發(fā)現(xiàn),他們好像都在護衛(wèi)著某種物件。這些物件或大或小,最大的足能與馬車相比,被一群胖人圍在中間。而最小的只一人手捧著便足以一路攜帶。
不論大小,這些物件都成為了每個族群的核心,被眾人擁簇。
遠遠望去,在如山般的云下,緩緩移動的族群,好像一個個正在示威的軍團。火光下的人影各個斜長如簇。而有的則全身委身于黑暗之中,在建筑的陰影下艱難而猶豫地前進。
這群異族的素質(zhì),用蛋蛋先生多世的眼光來評價,顯然是不佳的。人走得散散亂亂,疏密不均,多像個彗星拖著個彗尾,在大地上緩緩搖動,動得再快點,彗尾還會和彗星脫節(jié)——也就是走神或疲憊的人動得太慢,跟不上隊伍了。
也因此,那些整齊的族群便更為顯眼。勉強算得上整齊的族群,是有一些的,蛋蛋先生掃了一眼,沒有它熟悉的。
“它們是要打仗了嗎?”
蛋蛋先生眨巴眨巴眼睛,高亢地說。
“怎么可能是打仗?他們打仗對你有什么好處嗎?”
“打起仗來,我拿個善死輕而易舉?!彼鼡u頭晃腦道,“你們可不能阻止我!”
“但他們不可能是打仗?!?p> 初云心眼通透,站在窗邊,看得明白:
“他們應是要進行他們的拼圖了,這不是阿娜芬塔說過的嗎?他們是為了拼圖、為了決定他們未來的遷徙路徑而聚到這里的?!?p> 既沒有歡呼,也沒有嚴肅的神秘的儀式。他們只從異族人們的臉上看到了疲憊不堪。
一切的到來,始于平凡無奇的聚齊。
其間自然也沒有個明確的主持人。
人數(shù)最多,或者會打磨最多石器的異族,也無法在所有的異族中建立起某種令人信服的權(quán)威。最多的協(xié)商,只來源于他們湊在一起、隨機碰撞的討論。最后,幾個愿意談論這件事情的族群便輕易地安排下拼圖的開始。
而這個消息便會很快地傳遞給其他的族群。
角人族也是其中被傳遞的族群,他們存在這個意識,但他們并不甚關心什么時候開始,因為他們早已準備好了他們的拼圖。
顧川和載弍被角人們重新帶進窗內(nèi)后,就看到角人們在它們的領袖的安排下聚齊。他們正疑惑,就見到有其他的角人從船的更深處抱出了一個箱子來。
如今,龍心角被顧川放在他接近脖子的地方,勉強也能讀到一些思緒。
他看到角人領袖的目光帶著深思的憂慮,但他的話不見陰霾,他佯裝輕松地說道:
“我們的拼圖,上一次就無人可以破解,這一次也不會有人能夠破解。我們可以安心,一定還可以繼續(xù)選擇現(xiàn)在的路線。走吧!時間已經(jīng)要到了,我們也要早日開始,早點結(jié)束。”
幽冥的匱乏從幽冥誕生之初便如此了。
一條可以確保食物的遷徙路徑是每個幽冥族群至高無上的秘密與寶物。而食物本身是有限的……對于族群來說,它會自然增長到一個合適的點上。在這個合適的點上,不容任何其他的族群來刮分。
自信與不自信同時出現(xiàn)在每個人的思維中,他們的腦海里閃過了許許多多他們曾經(jīng)做過的拼圖,而這些拼圖有些是他們成功破解的,有些是他們無法破解的。
少年人看到角人們帶著他們的拼圖步履艱難地離開了廢船。
留在廢船里看守他們只有很少的老弱病殘。
而大火的紅光便透過離去者打開的門,落在這少少的人群身上,猶世間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