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理發(fā)
再往后的數(shù)天或者十數(shù)天，更準確的說，是永恒鐘的側(cè)面計數(shù)從三十二變成了四十七，風平浪靜，人間無異響。
幽冥的廣大，并非京垓的虛言。
望遠鏡中始終沒有顯露任何類似大荒或大陵的陸地實體，或者任何陸地的跡象。顧川只從那狹小的束狀的視野中望到遙遠的天際線上，有云連綿不絕。
他將之稱為云帶。
云帶不止一個，可能有很多。云帶像是塔狀云的加強版本，可能和塔狀云差不多高，高至于青冥蒼天，而比塔狀云更長，長到首尾茫茫皆不見。
站在遠處觀察云帶，好像站在日照之河的水邊遙望大陵的群山。連綿不絕的云，鑄就了年輕人所知道的最深沉與最冷漠的鉛灰色的天空。
陰沉沉的云體是一道永恒的黑墻，什么光都照不進。望遠鏡自帶的光束瞄準也只照亮渺渺云霧的邊緣，是那黑沉沉的云墻上不停拉扯與擴大的物質(zhì)的輪廓。
塔狀云姑且可以繞圈，但超大云帶，恐怕是必須要直面穿越的。
年輕人懷著擔憂從外部觀察總室歸來，在下午，大約可以稱之為下午的時候，輕輕擺動玻璃書，閱讀設計手冊的下一頁。
那天，書房窗外，萬物迷迷，鱗片狀的集群活動的小云，和鯨魚狀的大云，貼著幽冥不停飛掠死或生號的周邊。
鱗片云以及鯨狀云都是從幽冥蒸發(fā)飛騰而出的，隨時可以從幽冥中得到補充，便像是不時從水面躍出的游魚。只是比起魚來何止大了一倍兩倍，從人的角度望去，無一便是劈天蓋地，沒過全部的視野，然后帶來氣溫的急遽的變化。
鱗片云還可以忽視，鯨狀云就是不能忽視的了。
三個人的生活區(qū)域只占據(jù)了死或生號中層的很小的一部分。齒輪機就巴拉巴拉轉(zhuǎn)起螺旋槳，按照載弍的命令，一邊飛往中層地這片廊道，一邊大叫道：
“大霧來了！”
年輕人就放下筆，抬頭望向玻璃墻所反射的外界風光，看到有許多絨毛細的東西，悠悠地飄落了。
最先是稀疏地，很快變得密集，最后便是狂風驟雨般一波快過一波，一波猛過一波地打在船體上，發(fā)出嚴苛的冬天般的響聲。
雪花飄呀飄，年輕人的心重新安定下來。
根據(jù)這些日子出航的經(jīng)驗，這些雪花般的白絮只是云霧乍遇死或生號的外殼所吹出的速凝的固體，沒有什么特別的危害。
倒是這雪花發(fā)出的聲響，讓顧川以為自己聽到了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彈棉花的聲音。
蹦擦擦——
他念著在這個世界上，或許只有自己知道真實意義的擬聲詞，自得自樂地笑了起來。
他念著直覺中涌出故鄉(xiāng)的詩與歌，不再去想自己記憶里的遙遠的事情，重新把頭伏在案上，繼續(xù)按照齒輪人的學問，重演齒輪人對這艘船的設計與計算。
這時門開了。
來者是初云。初云靠在門沿上，露出一個絕美的側(cè)臉來。她是要問顧川他今天在外部觀察總室所說的云帶的事情。初云對云的學問格外關(guān)注。
年輕人學習的思緒被打斷了，但他也不惱，反倒笑了。初云問，他就樂意講，講天，講地，講自己的發(fā)現(xiàn)與歸類，講不同的云，講溫度還有他自己知道的一切。她要是反駁了，他也愿意聽。
兩人就小桌子坐下，顧川擺一水壺，初云倒兩杯熱水。那時候的窗外，白云飛雪無邊無際，而他們的杯子里清澈的水冒出潔白的煙氣，在男女靦腆的對話聲中飄至天頂。
等年輕人說完了，少女便在不解中蹙起眉頭，問道：
“原來如此……可是，為什么要單獨分出個云帶，而不說更大的塔狀云呢？”
“因為云的形成是有理由的，它決不是隨機隨性的。要是隨機隨性，我們怎么能看到這么千變?nèi)f化卻有規(guī)律的云體呢？就算是落日城的天空，在相似的環(huán)境條件下，我們也能看到類似的云，是不是？這其中未必是沒有規(guī)律?！?p> 按照顧川上一世的學問，云的形狀主要取決于氣流、溫度與濕度，在不同高度的天空，所漂浮著的云都是不同形狀的。
他搖頭晃腦地說道：
“塔狀云，鯨狀云和鱗片云，這三種云形成的機制我猜想應完全不同。至于云帶，恐怕也有其之所以為云帶的理由……”
說到這里的時候，他抬起頭來，卻見到眼前的初云正在理頭發(fā)。
大陵與大荒的日子是沒有水的，而船上有水以后，初云清理自己的身體清理得很勤快，于是她烏黑地發(fā)絲也根根澤潤明亮，鋪下來猶如瀑布，遮過了耳朵，也垂過了她的胸前。
她小巧玲瓏的鼻子微微翕動，而一雙閃閃發(fā)光的眼睛，則對上年輕人久視的目光。
“你怎么一直在看我呀？”
顧川知道初云的問絕對沒有任何戲弄的意味。
但正是如此，他才覺得她有種純真無邪的狡黠。他咳了咳嗽，話剛出口就變成其他：
“初云，你沒發(fā)現(xiàn)我們的頭發(fā)都很長了嗎？我們該好好剪剪了。”
初云的手指從她瀑布般的發(fā)絲脫開，落在自己的臉頰處。初云從未自己剪過頭發(fā)，最初是她的第一位醫(yī)生給她剪，后來是她的侍女長給她剪，并且她們會把她剪下來的頭發(fā)全部收集帶走。
她從未自己主動做過，也不想落日城鄉(xiāng)下的孩子會被父母催著理發(fā)，她經(jīng)常的會忘記這事情。
“剪發(fā)，是把頭發(fā)咔嚓地剪斷，是嗎？”
“是的?！睆奈蠢斫膺^正常女性心理的直男說道，“如果頭發(fā)不過耳朵的話，是不是會感覺舒服一點呢？而頭發(fā)刺在耳朵上的話，不是會感覺很難受嗎？”
“好像確實如此……”
“所以，我們可以為彼此剪個頭發(fā)，把多余的發(fā)絲剪斷，這樣就干凈利落啦！”
顧川認真地說道。
但他忘記的是，初云的想法不該從正常人類的角度出發(fā)。
少女沉思了一會兒，拍了拍手，同樣認真，并且更嚴肅地講：
“我們都把頭發(fā)都剪光吧，川?！?p> 這樣就不用考慮頭發(fā)的事情了。
顧川是知道什么叫做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他是真想要把兩人的頭發(fā)剪剪，但說話前，他從未想過給自己或給初云理個光頭?。?p> 但少女居然是格外認真的。
少年人陷入了巨大的苦惱之中。
而初云已經(jīng)行動了起來。
她先是從倉庫里取出一把粗礪的刀，然后就提著這刀回到小的書房。她的面色沒有任何的變化，平和得依舊像是山頂尖頭的白雪，而手中所拿起的刀刃，卻讓可憐的少年人覺得她殺氣騰騰。
“現(xiàn)在，有三個選擇擺在我的面前了?！?p> 一個是隨著初云一起剃一個光頭。嗯，說來，光頭在生理上會有什么壞處嗎？
明明作為提出者的他如今卻跟在初云的身后，摸了摸自己的頭發(fā)。
一個是勸說初云不要做。
顧川覺得自己是能做到的。初云是愿意聽他的話地。
還有一個便是順從初云的想法，但自己不剃。這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他這一會兒思考的功夫，初云已經(jīng)來到他們挑作盥洗室的房間。盥洗室原本是用作有水冶煉，因此備有清水循環(huán)系統(tǒng)。齒輪人不需要刷牙洗臉，而他們暫時不需要冶金，于是功能互換，同樣的水循環(huán)用作他途。
初云饒有興致地找出一件大的白布，可以圍在身上，只露出一個頭來。這種理發(fā)圍巾，在落日城里已經(jīng)廣泛使用了。侍女為初云理發(fā)的時候，是要為她蓋上布的。
她穿好理發(fā)圍巾以后，就擺個小桌子，在鏡面前，坐下來。顧川沒有舉動，她就問：
“怎么了？川，你還在猶豫什么呀？”
這年輕人的腦?；旎煦玢?，只恨自己沒事提什么理發(fā)。明明生死之事都可以置之度外，但這美丑之事居然總是放在心頭。他說：
“你是認真的嗎？初云?！?p> 外面打在船上的雪花傳來更多紛紛揚揚的聲音，小片的、大片的，說不清是什么形狀的云掠過了船體。
借由死或生號的探照光，玻璃般的墻面倒映出的外界景象無限曼妙而神秘。連綿不斷運動的光影同樣飛過了兩人的身體，他們好像正身處于云間，是這天地里的兩朵小小的花。
初云默默地側(cè)過了她那雙美麗的灰白的雙眼，那是一種說不清是深邃到了極點，還是純真到了極點的有情感的目光。她小聲地說：
“你是不高興我這樣嗎……那就不做了?！?p> 這是她與這人相遇以后，才學會的事情。
少年人的心不爭氣地動了一下，他的思想延遲于他的話語說道：
“這都是無所謂的事情啦！你要剪的話，我就給你剪?！?p> 初云露出微笑了。
這種微笑，在顧川看來更為狡黠。
說好了，顧川就不再反悔了。他把這粗礪的刀換走，換成一把小的光滑的剪刀。然后，他就站在初云的背后，用手捧起初云長得很長的頭發(fā)來，比初云更心疼地將其剪斷了。
毛發(fā)是黑色的雪花，同雪花一般靜悄悄地飄落在了少女的圍布上，接著，又從圍布上滾落，積在地上。
初云一動也不敢動。她像是個兢兢業(yè)業(yè)的學生坐在那邊，等待自己的頭發(fā)一一飛落。
最初是一片片，很快變成了一束束，顧川幾乎不想看鏡中的形象，可他的技術(shù)顯然不能支持他盲剪，他不想傷害初云，就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剪發(fā)，直到少女的腦袋上只剩下一層細密的發(fā)根，像是蓋在腦袋上的黑簾幕。
但就算是這樣，他居然覺得初云更美了——
只因真正完美的五官是不需要任何的遮掩的。
這是一種渾然的、天成的、不需裝點的標致。
他第一次意識到這句話是真的。
“你真漂亮……”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初云的雙眼閃了閃，把這句話記下了。
到了這個地步，他也不敢再剪，害怕用刀劃傷初云，初云也知道這點，任由少年人把小刀放下，然后在她的腦袋上輕輕地吹氣。
愛干凈的男孩子的氣流落在她光禿禿地腦袋上是暖暖的、也是癢癢的，她享受地、或者膽怯地瞇起了眼睛，任由自己還留在發(fā)根間的細碎的發(fā)絲隨著少年人的吹氣而飛進云流雪花的光影變幻里。
“剪好了?！?p> 少年人懷著一種從未有過的靦腆地說道。
“那就輪到我啦！”
初云躍躍欲試地露齒微笑了：
“你要剪成什么樣呢？”
少年人的選擇從三種變成了兩種，但他抿著嘴，不再糾結(jié)了。他說：
“剪成和你一樣，就好了?！?p> “嗯?！?p> 少女發(fā)出細微地一聲，然后賓主互換，坐在椅子上的顧川閉著眼睛，聽到自己腦袋上發(fā)出擦擦的毛發(fā)剪離的聲響。
他在光影變幻中，好像正在與過去的某種自己發(fā)生永恒的別離。
等到聲音皆罷了，他說：
“好了嗎？”
“好啦！”
初云說。
“怎么樣？”
他問。
初云說：
“你真好看?！?p> 他就睜開眼睛，看到鏡子里一個英俊的光頭的自己了。然后，他就說不清是尷尬、還是真心實意地笑了起來。
“這人怎么沒頭發(fā)呀！”
話音未落之際，少女帶著不知哪里的香味的口氣，吹在他剛剛剪完的腦袋上。他渾身一顫，坐在那里，一動不敢動了，只敢等初云吹完。
顧川把圍布一脫，兩個大光頭就一起跑到水池旁邊，準備好好地清洗自己的腦袋了。
“理發(fā)還挺有意思的，不知道以后還有沒有機會?！?p> 初云覺得自己的手藝是很好的。
她從理發(fā)中意外地獲得了比補天刑更多的成就感。
顧川說：
“一定會有的。”
“為什么呀？”
“因為頭發(fā)，總是還會長出來的呀！而且還會變長，長到像剛才那樣，是不是？”少年人說。
“確實如此……”
初云點了點頭，心里反復地說道。
水在光中格外明亮，倒映出兩個堅定不移的旅行者美麗的面龐。
兩個大光頭，把蛋蛋先生嚇著了。
“你們怎么突然想要變成我這樣子??？”這顆光潤潔白的無殼水煮蛋說道，“是因為覺得這一世的我很美嗎？……”
它是真弄不懂眼前這種奇怪生靈的審美。
蛋確實很美，優(yōu)美的幾何，光滑的受力均勻的拱形結(jié)構(gòu)，但這一切美感只對于食欲生效。喜歡吃蛋的食肉動物，怎么會想自己變成蛋的模樣呢？
蛋蛋先生陷入了對社會學的深思。
而載弍就毫不在意這一點了——齒輪人換個把腿腳都是平常，剪個頭發(fā)，不就是去除金屬霉斑嗎？
他這幾天經(jīng)常出艙，抵達死或生號的外邊，站在死或生號上研究雪花與船體的碰撞，驗證了許多結(jié)論。
他招了招手，展示自己用容器捕捉的一些樣本，說：
“我對這些你說是‘雪花’的東西有了更深的研究。這些東西，我認為是一種熱的致密的混合物流體，本質(zhì)仍是幽冥的水，并非是某種看上去的凝結(jié)的固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