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做一塊石頭
異色的燈光在物質(zhì)的樊籠中四處照往,在墻上或者人上呈出一個又一個暈散了的光斑。有的是朦朧的黃,而有的則是飄動的紅,不論紅或黃,皆是齒輪人們所投來的視線。
少年人剛剛被染成模糊的紅黃色,等鹿角人看來時,他就又披上了一層青藍(lán)。
齒輪人的視線各不相同,便有無窮光怪陸離的顏色在他的身上翻轉(zhuǎn),想要把他染成種種不同的模樣。
“是這樣的嗎?正廿,他們是怎么一回事?”
鹿角在光怪陸離的影子中綿延生成,好似一顆往兩邊生長的樹。
這是一個從生物的身體上剝離下來的奇物。它的功能非常奇特,可以寄托生物的精神思維。鹿角人正一正是其實驗品,為了試出鹿角的全部的功能。
正一側(cè)目,看向正廿。
大貓正廿從另一邊的廢墟爬出,全身的皮毛都爛了個七七八八。它先是驚疑地望向鏡筒人,尚且感到迷惑:
“秭進和京垓也是你的同伴?你和京垓就是先后誕生的……這是你們第二十四代共同的謀略嗎?不……”
正廿又猛地甩頭看向顧川:
“他們,他們確實是和秭進、京垓以及載弍一同出去狩獵,并獵到了幽靈船的人……并且在我們的城市里引起了很大的影響——”
使得齒輪人們開始認(rèn)可某些原本被認(rèn)為是錯覺的觀念,而對均平導(dǎo)師的判斷產(chǎn)生了不能抑制的懷疑。
說來,正廿突然想到,這些異變都是從這兩個外鄉(xiāng)人循著秭圓來到這里而發(fā)生的……
它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
初云悄無聲息地靠在少年人的身后,她捏了捏手指,感受在自己的肌膚附近飄揚著的風(fēng)。而少年人則站起身來,望向兩邊。
齒輪人們也有某種道德的觀念。
“你們已經(jīng)成為了某種不共戴天的敵人嗎?是要將彼此殺死不可嗎?”
那時,顧川問道。
“我們并非是敵人?!本┷蚓爬仙裨谠冢砗蟮凝X輪人替他補足了視野的不足,他說,“只是他們受到的束縛太重,還無法理解我們的行為,會嘗試拒絕我們抵達(dá)導(dǎo)師們所處的位置……這是不好的事情。外鄉(xiāng)人?!?p> 鹿角人聞言看向京垓九,它身體中的填充物不停地流出,像是腸子流出人的身體。他一步步地邁過滿是刺棱的地板,往京垓九的方向走去,一拳頭砸向鏡筒人的腦袋。
鏡筒人被他身后的齒輪人一拉,飄也似的飛到走廊上。
鹿角人這才說道:
“京垓九博士,您還記得你的身體的零件是來源于哪里嗎?”
根據(jù)第十二問題的研究,在大荒異族流傳的神話故事里,所有的生物都是從某個巨人的尸體上分化出來的。
不過對于有著完整的記載的齒輪人們而言,這是一句完整的假話,確實半句另一意義上的真話。
“根據(jù)古代的記載,最初的四代是導(dǎo)師們將自己拆解過后的產(chǎn)物?!?p> 京垓九平靜地答道。
“是的,是的,因此你應(yīng)該知曉一個事實,那就是你的身體沒有任何一部分是屬于你的!假設(shè)導(dǎo)師不存在……”鹿角人抬起腦袋來,“你還不知道在哪里吃屎呢!背叛者洋洋得意什么?沒有信仰,沒有榮譽,沒有追求,沒有希望。你現(xiàn)在所要犯下的罪,你現(xiàn)在回頭也不可能再能償清?!?p> 京垓九只冷笑一聲,轉(zhuǎn)頭又對顧川和初云喝道:
“你們還不趕緊到我們這邊來嗎?他會傷害到我,也會清算到你們的頭上。我無法在保護你們的同時,與他戰(zhàn)斗。”
說完了,他還威脅性的一句:
“我現(xiàn)在很煩躁?!?p> 飄起來的煙塵重新落回了地面上。
狼藉的廊道遠(yuǎn)處,還傳來更多的爭斗之聲。這說明導(dǎo)師們的反應(yīng)也是及時的,他們正在策動正常的齒輪人們進行反擊。
初云的思緒縹緲。
她想起了二十四司的許多事情。二十四司的主官與副官經(jīng)常在某個大的立場上需要做出贊同與反對的抉擇。而這種抉擇往往決定了冕下對他們接下來的態(tài)度。那時候,她一直很困惑,為什么冕下明明已經(jīng)想好了贊同或反對某件事情……卻不說出來,而是等待二十四司、十二家族各做選擇,然后懲罰做出與她相反選擇的家族,而鼓勵做出與她相同選擇的家族。
她小聲地問:
“我們要怎么辦?要站在那一邊?”
顧川握緊了她的手。
少年人的手是大的,而溫暖的。他說:
“你信我嗎?”
“我信?!?p> “那我接下來做出的任何選擇,你都會贊同我嗎?”
顧川繼續(xù)問。
初云有點迷茫,她說:
“我不太在意這些事情,怎么做都可以。你做就好了……我聽你的。”
“那好呀?!?p> 少年人微笑了。他抬起頭來,看向正一和京垓九兩位博士,說道:
“抱歉了,你們!”
正一不敢側(cè)目。京垓九有同伴,因此轉(zhuǎn)頭,十幾塊透鏡幽浮成了層層交叉疊置的模樣:
“你是什么意思?來自異鄉(xiāng)的人。”
少年人鼓了一口氣。
說來,站隊其實是一個好的行為,至少得到了一方的保護。而不站隊很可能要面對的是兩方的追責(zé)。
種種思緒,還有秭圓或者秭進、與京垓或者京垓九的經(jīng)歷,都在他的腦海中盤旋。
他平靜地用齒輪人的語言大聲說:
“我的意思是,你們的事情與我無關(guān),我并不想干涉,也不想涉入。在我看來,你們的這點爭論也實在是……無聊透頂了呀!”
他的話語在室內(nèi)回蕩,清晰地傳到了還在場的齒輪人們的耳中。
鹿角人詫異回望,他樹枝般分叉的長角好似愉快地晃了晃。而京垓九的詫異便是那十幾塊的五光十色的透鏡集中起來了。
沒有人知道京垓九的視野究竟是什么樣子的。
鹿角人見到他的注意力轉(zhuǎn)移,便向他拉近距離,冷不防地將自己手里所持的金屬斷片朝前方劈頭蓋臉地咋砸去。京垓九連續(xù)被砸?guī)紫拢矡o法分散精神,只得重回視線,連忙退讓。
但那時,已經(jīng)晚了。
鹿角人一把抓住了京垓九鏡筒底下纖細(xì)的脖子。
“你的運動能力超乎了我的想象,是這雙鹿角帶給你的嗎?”
鏡筒人的鏡筒朝鹿角人的腦袋凝視了。
“假設(shè)你的思維器官確實發(fā)生了轉(zhuǎn)移,不再寄托在原本的記憶金屬之中,那么是否可以認(rèn)為你不在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我們的同類了呢?”
鹿角人的思考回路,不是文質(zhì)彬彬的。
“你去監(jiān)牢里想去罷!”
正一另一只手扇向京垓九的腦袋,然后掐著這人的脖子,就要把他的腦袋往墻壁上砸去。他知道只需要把脖子、或者說脖子里的特殊機構(gòu)扭斷。這鏡筒人就會失去對鏡筒的控制,同時成為一個盲人。
但就在這時,一直站在鏡筒人身后的家伙扭過了它的腦袋。
一百八十度的扭轉(zhuǎn),從鏡筒人的身后看向了正一。
雙目散發(fā)著冷冷的紅光。
如果顧川還看著的話,會知道那正是此前他所見過的貓頭鷹皮的齒輪人。
顧川和初云早已沒有再看他們那野蠻的戰(zhàn)斗,而是趁此時機,往墻壁里大片大片齒輪機構(gòu)的縫隙一跳,重新逃進廣闊無垠的齒輪空間之中。
顧川說走,初云跟在他身旁,呆呆地說:
“原來遇到這種情況,是要直接離開的嗎?”
好像二十四司從來沒有人敢離開。
顧川振振有詞:
“我不做我不想做的事情。他們都與我沒有關(guān)系,他們的觀點,也無法打動我,我何必支持他們?nèi)魏我环???p> 他們在無數(shù)巨大的或微小的齒輪與轉(zhuǎn)軸之中爬與走,一直找到另一側(cè)的出口,小心翼翼地摸索。
只是就在這時,他們又感受到自己身體所觸及的所有的齒輪都在發(fā)震。
“發(fā)生了什么?”
這些齒輪人究竟用了什么東西在作戰(zhàn)——
這一切都是不得而知的。
直到那次無形的沖擊從他們的頭頂掠過與飛逝片刻過后,才有難以想象的光輝迅速地擴散開來,照亮他們的身邊與腳下。
“這他媽是激光炮嗎?”
無邊深邃的微白映入了他的雙眼。
盡管這種沖擊并未直接傷害他們的身體,卻造成了空間內(nèi)齒輪結(jié)構(gòu)的改變。
齒輪結(jié)構(gòu)的改變,即意味著原本的抗變形框架失效,即刻頂上有巨大齒輪下砸,而巨大齒輪更帶動十余百余的齒輪一同下墜。這種下墜不是徹底的毀滅,而是憑著千均的力量,以前所未有的接近,使上部的齒輪與下部的齒輪發(fā)生以后的咬合,將中間的空隙徹底壓沒。
猶如巨獸之合嘴。
牙齒在合,口腔也在下壓,而舌頭則舔往上空,處于其間的人則無處可逃。
初云將顧川一把往前方投出,自身同步一躍,向前躥去。
顧川抿嘴,隨風(fēng)同行,只聽到毀滅的發(fā)響打破了原本世界的寂靜。他們到底沒有飛出多遠(yuǎn),而是從一層掉到另一層,身體砸上大地,殘骸碎瓦紛紛而下,連綿地落在他們的身上。
他們剛從廢墟里勉強把自身挖起,卻聽到了被這邊的聲響吸引的另外的齒輪人的腳步聲。
于是兩個人小心翼翼,想要盡量避免與齒輪人們的接觸。
“我記得,齒輪人們有一種特別的聯(lián)系方式?!?p> 顧川摸了摸自己裸露的小腿上的擦傷,凝神說道。
因此,現(xiàn)在,所有的齒輪人可能對他們,都不甚友好。
唯一的好消息是,小部分的齒輪人正在互相對抗,最多部分的齒輪人則都被一種奇異的氣體弄沉睡了,而這兩個奇物人目前來看,盡管聞到了香氣,卻沒有異常的發(fā)黑與沉眠的癥狀,還可以自由行動。
他們小心翼翼地摸索,發(fā)現(xiàn)他們正處于第十二問題區(qū)域,也就是秭圓所在的地方。這里的路,他們略微熟悉一點。
由于幾處路被臨時降下的閘門堵死,他們繞了幾圈,避開了好幾隊不知道在搜尋什么東西的齒輪人。走著走著,長廊與四周的環(huán)境變得更加熟悉了。
廊道里躺著一大片金屬發(fā)黑,長出菌斑的齒輪人。
他們小心翼翼地行進,在彎彎繞繞之間,不知是偶然的、還是必然的,來到了一扇他們所熟悉的門前。
這扇門所通往的是他們原本所暫住的地方。
門是關(guān)著的,但初云可以打開。
里面,如他們所見,一片黑暗,只有一種細(xì)微的聽不見的小的聲音,最開始,顧川誤以為是從遙遠(yuǎn)的什么地方傳來的。
他來到他睡了很久的草堆邊上,開始收拾起他們之前收購的東西了。
“半身人說一時半會這里的事情不會了結(jié),那么我們必須要盡快離開了……哪怕什么都沒有,也必須快走了?!?p> 不然,他們也會被卷入這紛爭的漩渦。到時候,越陷越深,想走也會走不掉。
初云卻好像沒有在聽顧川的話。
她疑惑地問道:
“你有聽到是什么聲音嗎?”
“你是說某種抽動震動般的聲音嗎?”顧川用落日城語言與初云交流,“那是從遙遠(yuǎn)地方傳過來的罷?就像之前的震動一樣?!?p> “不是的,不是的……我感到……我感到……”
初云向前走去,一把拍開草堆。干燥的長長的草葉,嘩啦啦地飛散開來了,披在顧川還有初云的身上。
初云凝視著草堆:
“是從這里傳來的?!?p> 而草堆里,一個像極了人類少女的人兒啊,正抱著自己的胸,不可思議地抬起頭來,一雙沒有任何情感的黯然的玻璃球般的眼睛,望向了身前自在的初云。
她立刻就要低下頭,重新回歸自己原本的狀態(tài)。
只是這時,她的身邊卻響起了一個聲音——
一個低沉的并非是解答城話語的聲音:
“一加一——”
這美麗的小人兒的身子抖了抖,齒輪與枯死的草葉發(fā)生摩擦,發(fā)出一連串的響聲。她無比的不愿意張開自己的口,但這種被訓(xùn)練多日的本能,她居然還未遺忘,而對這聲音起了反應(yīng)。
她說:
“二……”
初云坐了下來,坐在她的身邊,好奇地、輕悄悄地摸了摸她的手。而她就顫了顫,像被電擊似的,渾身戰(zhàn)栗了。
顧川看到她這樣子,已經(jīng)知道她在做什么了:
“秭圓,你又在裝死了,是嗎?”
這房間不是別的,就是秭圓的房間。
而這人自然也不會是別人,就是披上了自己的皮的秭圓。
那時,秭圓一聲不吭。
這種一聲不吭是常見的。
就好像之前被顧川和初云土埋一樣,好像更早前被做儀式的異族人火燒一樣,又好像還要還要以前的時候,她被一大堆異族人當(dāng)做某種的精致的機器樂器用來演奏一樣。
世上一切能動的動物都會感到痛苦。
但倘若能像石頭一樣,靜默地、并不會思考,永遠(yuǎn)地處在原地,任水流,任風(fēng)吹,就一點也不感到折磨。
而是可以平靜地像是一個旁觀者一樣。
接著,平靜地繼續(xù)存在于齒輪人的群體之中,仿佛自己和他們總是一模一樣、總是……并無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