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歸來
“以前羨慕刺史府的兩位千金,比起惜柔表姐,她們又算得上什么?”舒慧感嘆,挑了下秀眉,“二姐,要不是我娘是伯夫人的表妹,我們哪里有機會住進太子側妃的院子里。”
“是,就看你的造化能不能越得過你表姐了?!?p> “怎么就越不過?”舒慧不服氣,隨即便沮喪了。
惜柔表姐是太子側妃,能越得過她的,只有太子正妃。
舒虞不理會舒慧,走進了西廂房。房間內的陳設與她記憶中相去甚遠,所有家具擺件都是新置換的,屋子里面焚著馥郁芬芳的香料,腳下是柔軟的織金的羊毛氈毯,行走在上面,就像穿梭在云海當中。
舒虞看著博古架上的一個粉彩鏤空海棠紋樣的瓶子,這是二哥贈給她的生辰禮物,如今卻被沈惜柔占為己有了!這枚瓶子,單看外表,可以說是巧奪天工,瓶腹內亦是另有乾坤。
她轉動著內瓶,通過外瓶的鏤空,猶如走馬燈般看到了許多畫面。
貂蟬拜月,西施挽紗,貴妃醉酒,昭君出塞,凡此四美圖。
舒虞還記得,她剛拿到這個轉心瓶的時候,愛不釋手,每天都要抱著賞玩。
沈惜柔,真是好樣的,燕璟那匹貪婪狠毒的狼她搶走也就罷了,就連二哥送給她的禮物,她也要搶走!
舒虞克制了一下情緒,免得讓旁人看出不妥來。
她在西廂房休息了一會兒,傍晚時分,沈家的下人過來通傳,說是威遠伯回來了,請兩位表小姐過去相見。
沈維吉,她的叔叔。
嚴格說來,沈維吉與她的父親并不是親兄弟,而是堂兄弟,沈維吉的父親是沈維禎父親的庶弟,只不過沈維吉的父親早死,他是由沈維禎的父親拉扯大的。
而沈維吉卻忘恩負義,捏造父親謀逆的罪證,將沈家送上了死路。
舒虞掐著掌心,生生忍下恨意。
沈維吉個頭中等,瞧上去身板并不結實,素日里一貫少言寡語,然而會咬人的狗不叫,誰能想到這樣平平無奇的一個人,最終會做出背叛兄長的事情呢?
舒虞隨著眾人給沈維吉磕了頭,便避嫌退出去了。
沈維吉與舒振章算是連襟,二人坐在一處閑話幾句,他又隨口考校了舒淮功課,連聲贊嘆舒振章生了個好兒子。
舒振章不敢得意,連忙說自己這個兒子不爭氣,不如威遠伯世子才識過人、文韜武略。
這也是舒振章久不久京城,若是他聞悉威遠伯世子的為人,定然不會說出這番話了。
月上梢頭,眾人移步膳廳,陳氏早已令人張羅了兩桌好菜,皆是金陵城的特色佳肴。
這還是舒虞重生以來,第一回嘗到家鄉(xiāng)的菜肴,可是饒是如此,她還是覺得這些菜里面缺了些什么。
周氏看著四周伺候的丫鬟穿戴都不一般,每個又都規(guī)矩得很,一舉一動很有章法,可見威遠伯府如今在京城很有地位。
若是慧兒嫁進威遠伯府,以后正經婆婆是她的姨母,又沒有妯娌,這日子過得該多么舒心。
她有了想法,便打算明兒白日跟陳氏提一提。
用完了晚膳后,陳氏也沒有留周氏說說話,而是體諒她路途勞頓,讓她早點歇息了。
舒慧下午已經休息過了,此刻精神抖擻,想要將園子逛一逛,卻苦于沒有人領著她,只得回了棠梨小筑東廂房。
舒虞坐在燭火下看著書,海棠、丹桂不時的過來添茶倒水,另有陳氏撥過來的兩個丫鬟也在跟前伺候著。
“兩位姐姐,我聞著這屋里面焚的香芬芳撲鼻,不知道是什么香料?!笔嬗輪柹蚋难诀摺?p> “回表小姐的話,這是蘇合香,有避穢開竅的功用?!?p> 舒虞聽了面露欣喜,道:“這熏香我聞著好喜歡,勞煩姐姐將香爐搬過來,我好湊近聞一聞。”
那兩丫鬟有些不耐煩,心里面暗道,真是一個鄉(xiāng)下來的土包子。表面上卻不敢怠慢了客人,連忙過去將香爐捧了過來,放在舒虞面前的案幾上。
舒虞心滿意足,一會兒指使這個丫鬟過來斟茶,一會兒指使另一個丫鬟將瓜果切好端過來,一會兒又吩咐丹桂或是海棠替她把燭芯剪一下。
如此折騰了數(shù)回,幾個丫鬟都嫌她多事。
舒虞佯裝不知情,支頤翻著書頁,手指在案幾上一敲一敲的,心中默數(shù)三個數(shù)。
“三、二、……”
數(shù)到“一”時,房間內的四個丫鬟都軟軟的癱倒在了地上。
舒虞起身,拍了拍幾人的臉,每個人都昏死了過去,她這才熄滅了燭火,輕手輕腳的退出屋外,將門帶上。
她下午以休息為借口,讓丫鬟們都退了出去,然后在香爐中添了一些迷香,她事先服下了解毒的丹藥,不會受到迷香的影響。
白天沒辦法回到靖國公府,也只有晚上才能躲開眾人潛進去了,舒虞自嘲的一笑,如今就連回到自己家中,都需要跟做賊似的混進去。
從前她和沈惜柔是堂姐妹,這棠梨小筑沒少來過,她對這兒自然是無比的熟悉。翻過棠梨小筑后院的墻,穿過一片花園,便可抵達靖國公府。以前她來尋沈惜柔玩時,都是翻墻到棠梨小筑的。
今兒棠梨小筑住著的都是女眷,威遠伯府沒有派出護衛(wèi)來防守,只有兩個五大三粗的婆子時不時的在院子里轉一轉。
舒虞步履輕盈,耳朵又注意四周的動靜,就這樣一路走到了棠梨小筑的后墻,她掃視了一眼左右,這才飛快的翻過墻頭,輕輕落地,腳下不敢有一點兒動靜。
從前被打理得整整齊齊的花園,如今卻是一片混亂?;ɑ芎蜆淠舅烈獐傞L,有好幾次,她的發(fā)絲都掛在了樹枝上。
許久沒有人至的靖國公府,已然成為了禽鳥小獸的天堂,許多野鳥受了驚,撲棱著翅膀飛走,小獸慌亂的四下奔竄逃散。
舒虞不敢耽誤,穿過花園,穿過演武場,她仿佛看見了父親在演武場舞刀的颯爽英姿,眼睛一眨,似乎又看見了大哥彎弓搭箭,“咻”地一聲,利箭破風而出,直中靶心。
想象中的情景太過美好,舒虞忍不住抬腳上前,眼前哪里還有父親和大哥的身影?只留下一個滿是瘡孔的箭靶。
舒虞吸了吸鼻子,走過去,俯身拾起地上的一套小巧的弓箭。
當日,靖國公府被抄時,她正在演武場,手把手的教她的小侄兒、年僅四歲的檀郎射箭。
后來,官兵闖進了靖國公府,她將檀郎交給沈家的忠仆,然后匆匆去追尋爹娘。那樣的滅頂之災下,檀郎又怎么可能存活下來呢?
她拉了拉弓弦,然后對著箭靶,射出了一箭,羽箭直中靶心。
舒虞握緊了手中的弓,轉身,月光輝映下,她獨自行走在這片廢墟之中。
臺階上還有暗紅的痕跡,暗示著此前這里遭受了一場血腥的屠戮。
庭院的石燈上掛滿了蛛網,比貓兒還大的老鼠肆意奔竄,擦過舒虞的裙擺,吱哇亂叫。
窗紗早已褪色泛黃,黃鶯的歌聲聽不見了,檐下的燕子筑的巢也搖搖欲墜。
物是人非空斷腸。
門窗都被官府貼上了封條,舒虞抬起手,叩了叩門板,聲音回蕩在這死寂的夜晚,又敲了兩下,依舊無人回應,只有蛛網迎風飄蕩,灰塵落了舒虞滿頭。
舒虞將額頭貼在門板上,長睫一顫,淚珠悄然滴落,滴在了門檻上。
如此荒蕪,如此了無生機,哪里是她記憶中的靖國公府?
她無力拍著門板,阿爹,阿娘,開門啊,阿虞回來了!
一定是女兒太久沒有歸家,你們生阿虞的氣了,阿虞保證,往后聽你們的話,再也不會任性了。
檀郎呢?姑姑回來了,你快過來迎接啊,你不喜歡姑姑了嗎?
舒虞跪在門前,無聲慟哭。
烏云遮住了月亮,漸漸起了風,樹枝被刮得不停顫動,襯著這荒廢的庭院,投射在地面上,如同張牙舞爪的鬼魅,叫人從心底升起寒意。風搖影動,珊珊作響。
舒虞卻渾然沒有畏懼。
這里是她的家,無數(shù)英靈盼著她回來,她只擔心英靈在上,認不出改頭換面的她。
舒虞恭恭敬敬的磕了幾個頭,再抬起頭時,地面上全是淚水。
她起身,準備回威遠伯府。
身后卻站著一個人,那人靜靜的凝視著她。
他似乎在那兒很久了,頭發(fā)都被夜露打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