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天氣多變,轉眼之間,風起云涌,山雨欲來,眾人避去附近尼寺。
較于其他寺廟,此寺過于簡陋,只見正殿泥墻斑駁,四周環(huán)有幾叢矮屋,以供尼眾起居。寺主四十有余,聽世民報上名姓后,笑道:“雨天路險,汝等無須客氣,安心避雨于此?!?p> “叨擾了。”世民等人合十道謝。
尼師口說不必,囑向小沙彌尼:“上空,下凈,先引諸郎娘子盥洗,務必多具齋飯。”兩位小沙彌尼各引他們?nèi)ブ翈俊?p> 洗去風塵后,眾人跟隨尼眾去齋堂?!鞍⒛釒熦M不用齋?”途中,秀寧問上空沙彌尼。
上空答道:“阿尼師每過午不食,坐室禮念至天明。”
“小尼師自幼為尼乎?”秀寧見她不過十歲模樣,又問。
上空頷首:“尼等皆為本家所棄,阿尼師拾于路,遂養(yǎng)于寺。”
“汝恨父母乎?”
“恨有何益?父母之于骨肉,憐愛尚且不及,若非貧苦,豈會相棄?只怪生活多艱,此亦無可奈何?!北娙寺勚饎?。
來至齋堂,諸沙彌尼有序過堂,莊嚴無聲。世民等人隨后,坐去末座,案上碗空空如也,世民只得安靜以待。用齋前,尼眾先誦《供養(yǎng)偈》,又誦《結齋偈》,世民無奈,跟著合十,閉目假念。總算到了行堂,行堂者下凈提桶執(zhí)杓,次第施齋。
世民接到齋飯,正欲就食,余光見小娘子自紗下伸出右手,橫于碗上,作遮擋狀,俄而斂收于膝。下凈了然,遂不再添食。許因堂內(nèi)肅穆,加之梵音清裊,那纖手竟如拈花一指,翩然劃過,令人不覺注目:只見帽紗半掛,雪頤淺露,那纖手移近碗箸,俄以拇扣碗,四指托之于前,狀似龍含珠;右手持箸夾食,其舉止輕柔、入口利落,態(tài)若鳳點頭。世民不曾想,齋素竟能如此可口,觀望眾尼,儀軌大抵如此,卻少了幾分風雅。嘆望之下,目光觸及白紗,世民反應過來,彼人正是長孫小娘子。世民臉色微紅,因埋首食齋。
鄭觀音觀之一旁,竟食不知味。原以他們親善如初,然而半日已來,二人竟形同陌路,鄭觀音如釋重負。不料方才,世民時窺之,料為避嫌故,實則暗相來往。世民不諳男女之事,必為觀音婢誘之!畢竟她總能輕易轄制世民,鄭觀音輕嗤:果是狐媚之眼!
秋雨斷斷續(xù)續(xù),不見停歇,眾人合計一番,遂借宿于寺。郎君們兩人一間,容易安置。諸小娘子分得三房,秀寧膽大,獨住小屋。佛慧欲與觀音婢同住,不料鄭觀音一旁笑道:“妾欲與觀音婢同住,佛慧姊讓之可好?”
秀寧因笑:“佛慧欲打聽長孫四郎,觀音妹妹何不成人之美?”
鄭觀音佯作驚訝,佛慧跺腳嗔道:“三姊切勿亂講!”連拉了云阿去里屋。
鄭觀音執(zhí)了觀音婢,笑向秀寧:“我們回屋了。”
入至里屋,鄭觀音倏地松手,掩鼻說道:“如此陋室,何以住人?”
“此亦無可奈何,觀音姊將就之?!?p> “若在以前,觀音婢豈會宿此?想是無可奈何也。”鄭觀音掩笑,見她不語,頗為自得。又手撫棉絮,眉頭皺道:“此甚弊舊,未知凈洗未?”說著挑了成色略新的床榻,徑直落坐。觀音婢步去鄰榻,和衣而臥。
“觀音婢,”鄭觀音擁被而臥,故作不解,“汝與二郎自幼交好,今卻不見相談,何也?”
觀音婢闔目養(yǎng)神:“妾以女子身,故李二郎不識。”
鄭觀音暗驚:“汝未告之乎?”見她頷首,鄭觀音竊喜不已。每聞世民去高家,她皆會坐立不安,唯恐世民見其貌而悅之。今聞世民不識她,自己卻防其私會,反倒多此一舉。
與娘子們嬌弱不同,郎君們卻不覺奔疲。柴紹為郎舅理榻畢,囑道:“汝姊不善收拾,我去相助,即刻便回?!?p> 世民頷首,目送他出門,目光頗不屑:雖為夫婦,至于日夜共處乎?獨坐半晌,世民百無聊賴,去找無忌等人。
旋玦指間玩弄,行世民在廊上,忽見小弄深處,一雙身影相擁而立,竊竊低語??闯龆耍烂癜底酝敌?,料想龐兄與己同悲。
將至,卻有人先于自己扣門,俄而門開,龐兄的聲音傳來:“高娘子來了。”
雨聲驟大,淹沒了二人對答;檐間垂下珠簾,隱約可見雙影對坐。世民頹然轉身,指間玉玦倏忽滑落,破碎一地。有生以來,他從未如此挫敗,也從未自慚形穢,因入屋躺下,萬念俱灰。
“二郎,用膳了?!辈恢螘r,柴紹歸來。世民揉眼而起,案上擺有兩碗飯菜。柴紹拭箸,說道:“未免繁縟,上空沙彌尼送食各房……”目光看來時,訝道,“爾目發(fā)紅,何故?”
世民揉之,笑道:“先有蟲入,故而如此?!?p> “山寺簡陋,須加留心?!辈窠B遞之雙箸,世民接過,埋首而食。
秋日漸短,加之下雨,天黑愈早。盥洗畢,二人就寢。因睡了一覺,世民側身而臥,異常清醒。柴紹則無動靜,顯是入眠。滿腹哀怨難平,正欲嘆氣,忽聞聲響,世民半睜一目。只見柴紹悄聲而起,近來察看一眼,掩門乃出。世民略略尋思,知他視寢去也。小弄里相偎的雙影、廂房里對坐的雙影一一浮現(xiàn),世民哼道:末了我倒成了孤家寡人!于是心益不平:伊曾許我,今卻違之,真可氣也!身為娘子,焉與郎君獨處一室?娘子名聲何等緊要,若傳出去,如何是好?世民騰地起身,轉而思道:伊尚年幼,不知避嫌,情有可原也;今雖食言,未免重蹈覆轍,說教乃為首要,置氣何為?此般想著,世民翻身而起,急忙出門。
“觀音婢……”鄭觀音輕喚。
觀音婢睜目,見她披衫而立:“何事?”
“我腹痛難忍,欲去如廁,然天黑路暗,不敢獨去,望汝相陪……”
觀音婢睡意沉沉,見她雙目乞求,于是起身。二人借著月光來到茅廁,鄭觀音掩鼻而入。觀音婢張望四周,黑夜吞噬了萬物,陰風來襲。
等候許久,鄭觀音終于出廁,慌張說道:“快入屋罷?!倍丝觳交胤?,將至廂房,忽有黑影閃過,鄭觀音驚叫一聲,棄觀音婢慌逃而去。
觀音婢不敢回顧,奮力追趕。終于,廂房在望,門后卻跳出一人,擋住去路。觀音婢脫口而叫,一只大掌捂來?!案吣镒游痼@,是我!”那人低聲說道,看清來人,觀音婢略略松氣。
掌覆兩瓣柔軟,世民面紅耳赤,連忙移開。觀音婢平復氣息,而后問道:“李二郎還未就寢?”
世民目光怨望:“若非高娘子,某豈會失覺?世民須得高娘子開釋,方能度脫苦海?!?p> 難怪他無端冷落自己,觀音婢因問:“妾錯在何處?”
見她直視自己,面色凝重,世民倚墻歪靠,一副桀驁之勢,心卻莫名發(fā)虛,含糊說道:“明知故問?!?p> 觀音婢原本委屈,忽又受他指責,因泣:“妾但有錯,李二郎或罵或打,必無怨辭。然若無錯,李二郎強加以罪,妾能奈何?無非敬而遠之,不令李二郎生厭,則妾之大幸。”說著作勢欲走。
世民聽得心驚,唯恐再難相見,急忙解釋:“每見汝笑,我高興尚且不及,豈會厭汝乎?”說著聲音柔道,“今聞汝哭,我心亂焉……”
觀音婢且哭且訴:“白日妾來,李二郎不曾與語,今又無端責妾,焉不傷心……”
見她愈發(fā)傷心,世民驚慌失措,輕扯她衣袖,說道:“我錯在先,高娘子大量,懇請不怪?!币蚴墙忉?,“白日見汝表妹,我心煩亂,故不便相談,非是疏于高娘子?!?p> 觀音婢抬手拭淚:“汝惡長孫娘子乎?”
“未也?!薄叭隉┖我??”
世民難于啟齒,猶豫半晌,無奈一嘆:“不提也罷?!币蜣D移話題,“然令我更煩者,高娘子也?!?p> 觀音婢嘟嘴哼道:“妾未曾犯汝?!?p> “是耶?”世民發(fā)笑,“今私見龐兄于房者,誰也?”
觀音婢思量,心中了然,表姊與龐郎常相來往,她早有猜測。若是如此,倒也免去擔憂,然為表姊名聲,觀音婢因答:“妾尋表兄去也?!?p> 世民追問:“豈非為見龐兄乎?”
“妾與龐郎只是點頭之交?!薄罢嬉??”“不信則已?!薄拔倚?!”
觀音婢破涕為笑,因道:“妾回屋了?!?p> “嗯?!笔烂褚宦纷o送,至門邊,觀音婢低道,“汝請回罷。”
世民退遠幾步:“見爾入屋,我方心安?!?p> 觀音婢因笑,抬指扣門,鄭觀音詢問:“誰?”
“觀音姐姐,是我。”
鄭觀音連忙啟門,引她入來,關切問道:“不見爾歸,我憂急不已,所幸安然無恙。”久不見觀音婢回返,鄭觀音惴惴不安,唯恐為眾人所責。
觀音婢抽手而出,說道:“方才迷路,找尋多時乃歸。”說著輕聲入榻,隔窗望去,不見那道身影,竟莫名難舍。
“原來如此?!编嵱^音呵欠連連,“睡罷?!?p> 對面鼾聲細細,觀音婢卻半晌未眠。相識多年,她豈會不知鄭觀音為人?每有危機,其必先為自計,然其性怯懦,倒不至為非作歹。觀音婢輕闔雙目,所幸那人是他,否則……回想方才種種,觀音婢心潮涌動,久久不平。他尤其介意自己親近龐郎,莫非妒之?觀音婢驚得掩口,俄而含笑睡去……
就著清冷月光,世民暢然回返。穿過回廊,忽見一人戴笠而走,因是好奇,尾隨至禪房。只聽三下扣門,須臾門開,那人摘下斗笠,竟也是位比丘尼。
“如何了?”
“宇文郎未獲信,料是白鶻為人所截。為防泄密,我將親往扶郡?!笔烂裎艟臃鲲L,益是好奇,因倚窗而聽。
“宇文郎豈不去之?”
“未免節(jié)外生枝,宇文郎將不同往……誰?”風扣門響,世民避至拐角,聽得門啟門闔,乃走。
途經(jīng)一房,忽有女聲喚道:“柴郎……”世民聽出秀寧的聲音,卻又有別尋常,夾著幾聲悶哼,似乎痛苦不堪。世民一驚:難怪柴紹連夜探望,莫非三姊發(fā)疾?因趨至房前,經(jīng)過窗棱,卻瞥見駭人一幕……
世民當即僵住,只覺血氣涌頭,呼吸不暢。及反應過來,面紅耳赤,慌張?zhí)幼?。回屋倒榻,合眼半晌,腦中盡是所見之景,看得人心驚肉跳,仿佛窺得驚天秘密。
終于平復心緒,半夢半醒間,忽聽有人來喚:“二郎……”世民睜目,是她輕著雪衫,款款而來。
世民抬手,撫其臉頰,而她也盈盈回握,眉目有情。世民凝著那張稀世美貌,全身燒灼如火,唯有她能撫慰。目光瞥向頸間雪肌,正是心中向往的冰涼。世民心潮澎湃,顫抖著褪去薄衫,霜白肌膚如瓊光乍現(xiàn),驚了雙眸。世民每撫細膩一寸,心亦每沉一分,乃至沉淪其中,不可自拔。因抱之于榻,肌膚相親之間,根植于心的原始欲念悄然覺醒……
“二郎……”
為何其聲似男子?世民倏地睜目,正自窘迫,柴紹的聲音落在耳畔:“汝翻來覆去,豈因夢魘乎?”世民驚看去,他立至榻邊。
世民恐其發(fā)覺,側臉佯困,轉而問道:“汝剛醒乎?”
柴紹目光閃爍:“是也……”果真未再詢問,轉去洗漱。
世民擱首于膝,與她赤身相擁之景歷歷在目。在他眼里,她如高山之雪,若海月之光,焉能起邪念耶?世民不停捶首,試圖忘卻那些羞人畫面……
天色放晴,眾人用過齋飯,俄與尼師辭行,并解金玉隨喜布施,而后各還其家,此不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