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半,牽礱團(tuán)子齋三官,為下元水官節(jié),是孟冬十月的重要節(jié)令。每年此日,宮觀士庶皆修齋建醮,或解厄拔苦,或享祭薦亡。此外,道眾會于門外豎上掛著黃旗上寫有“天地水府”、“消災(zāi)降?!钡奶鞐U,諸工匠則祭爐神——太上老君。
這日一早,李家設(shè)壇供齋蘸神,求福免災(zāi),舉行著一年之中最為重大的祭祀活動。而每年下元節(jié)亦為奴婢最喜節(jié)日之一,因于此日,諸主皆忙著齋戒修心,且祭祀畢,主母還會將福余果品賞賜下來,此些恩惠最受諸奴期待。
“今之下元節(jié)尤為隆重?!辨九④诶认?,自托盤執(zhí)起一顆豆泥炊餅,迫不及待咬了一口。
阿芙挑一甘桔,細(xì)細(xì)剝皮:“是也,主母特令阿梅去道觀請設(shè)道場,不知作何……”
阿茗仰望偏西的望月:“設(shè)道場作何?超度誰者?阿梅怎未歸來?”
“噓!”阿芙塞桔堵其嘴,臉色凝重,“你總也不改!主母心思豈可隨意揣奪,若他人聽去爾又將受罰……”
阿茗連忙雙手捂嘴,低聲憨笑:“此處只你我二人,他人豈會聽去?”
“然有三人在此!”背后一人笑道。二人俱看去,竟是獨(dú)孤娘子隨侍婢女——阿貞。
阿芙皺眉:“爾來作何?”
阿貞許未察覺阿芙不悅,直坐近來,笑道:“我來察爾偷食祭品否?”
“我等未有偷吃,”阿茗以托盤示之,“此皆主母賞下?!?p> 阿芙冷聲問道:“我們豈需偷食耶?”
“自然不必。”阿貞輕笑,“身為二郎侍婢,所得賞賜厚于我等,亦情理之中也?!?p> “爾獲何賞?”阿茗疑惑。
“自然……”阿貞悻悻,故作輕松笑道,“難及爾也?!?p> 阿芙每覺她言語含諷,故不喜之,因笑:“我們自幼當(dāng)差于府,凡事總須‘先來后到’罷?”
“誰為后到?”阿貞慍道。
阿芙拂開阿茗,嗤笑:“此處只三人,爾以為誰也?”
“你!”
“實(shí)有四人?!鄙砗髠鱽硪痪湫β暋H司憧慈?,是阿梅歸來。阿茗欣喜一笑,安心食果脯,及見阿梅手執(zhí)祭品,喜色益甚。
“主母為誰設(shè)道場?”阿芙不忘詢問。
阿梅布酒食于單,嘆道:“長孫將軍兩月前病歿,故主母設(shè)之薦福?!?p> “長孫將軍?!”阿茗驚道,“右驍衛(wèi)將軍長孫公乎?”
“是也?!?p> “二郎尤敬之,可惜也?!卑④揭鄧@。
四人一時俱默?!八椅覀浔灞K,原以阿凌阿冷在此?!卑⒚反蚱瞥聊?,斟了四杯千壽酒,朝阿貞笑道,“阿貞既在,莫如同飲。”
阿貞欠了欠身:“多謝梅姊?!?p> 阿梅既如是言,阿芙亦不再語,四人先酹酒于地,以祭長孫公,繼而同坐而飲。
“爾等親厚如此,今后亦不必分離,我常羨之?!睅妆葡露?,阿貞面泛紅光,話也多了起來。
“若無記錯,獨(dú)孤娘子陪侍數(shù)人,爾等豈不親厚耶?”阿梅輕抿一口,笑問。
“你們不懂……”阿貞搖首,“摯友難求也?!?p> “爾有友乎?”阿芙哼笑。
“汝雖言辭刻薄,此話一針見血……”阿貞卻無怒意,笑道,“府宅之內(nèi),心思各異,我來家三載,至今仍無一友……”
阿茗好奇:“何為心思各異?”
阿貞嘆道,“昔在縣公府,我等亦相親善,然來國公府,眾人皆爭寵于郎君,整日勾心斗角……”
“嗐!”阿茗大驚,以至口中豆泥噴出,“聽聞大郎與獨(dú)孤娘子恩愛和睦,豈會受惑耶?”阿芙拭去臉上污漬,默然聽著。
“所謂恩愛,不過娘子縱著罷了。男子皆愛女色,柳下惠者畢竟少數(shù)?!卑⒇憻o語瞥她一眼,“娘子雖有不甘,卻亦無可奈何,若郎君寵愛外人,豈不更難管教?”
“汝何不爭之?”阿梅擠兌她道。
“我志在服侍娘子!”阿貞抬高聲調(diào),“況且郎君喜好有色之人……”
阿茗啜酒入口,聞言笑道,“爾亦頗有姿色……雖不及阿霞?!?p> “人各有志,娘子待我極好……”阿貞面色凝重,“娘子幾年不育,倘若命中無子,侍婢所出易于抱養(yǎng)。話說回來,妾室雖卑賤,倘生一子半女,亦功勞也。汝豈無意升為二郎妾哉?”
阿梅輕咬麪菓,聞言望她一眼,嘴角一抹笑意。阿茗則驚得噴酒而出,慌忙搖頭:“二郎其性慨暴,且不茍言笑,除有差事,否則我定避之不及……”
阿梅望見,朝阿貞遞去帕子,笑道:“大郎這般年紀(jì)時,主母已將阿葵等人放于房中,然二郎乃主母心頭之肉,即便納妾這種尋常事,主母亦會慎之又慎。”
“是也,縣公府諸郎君這般大小皆有房中人,為何二郎未有耶?”
“主母曾云,二郎易躁,房內(nèi)人須善規(guī)勸,妾室出身低微,難有大見,且善鉆弄恩寵,恐生是非也,故欲先為娶妻……”阿梅解釋,因擠兌阿芙等人,“二郎娶妻之前,你們?nèi)f不可有引誘之心,否則主母必會逐出。”
阿茗連連點(diǎn)頭,阿芙則道:“阿郎之妾,除了萬氏,二郎無不輕之,我不欲為妾也。梅姊此話當(dāng)去說與阿陸、阿孟,此二人上位之心昭然若揭!”
阿茗連忙點(diǎn)頭:“是也!尤其阿陸,常以二郎瑣事外道,每稱‘我家二郎’,云云,諸奴以二郎昵之,種種逢迎,諂媚至極也!”
“我二人侍于房內(nèi),亦未如此。伊不過燒水婢也!”阿芙哼道。
阿梅笑道:“爾等勿憂也,阿孟以母為二郎乳媼,自視甚高,雖心有所想,而不敢為引誘之事。至于阿陸,其人肥澤,且無姿色,斷不入二郎之眼,否則也不至臆想而已?!闭f著想起一事,朝阿貞笑道,“阿郎似中意獨(dú)孤四娘,如此一來,阿貞或可與胞妹團(tuán)聚。”
阿貞聞言一喜,阿芙亦點(diǎn)頭:“佛慧娘子與二郎一處長大,性情亦相似。”關(guān)鍵主母若是熟人,日后亦會善待她們。
“然……”阿梅咽下糯米糕,笑了笑,“主母暫未贊同,不知其意也?!?p> 阿貞眉頭一緊,卻聽一直埋頭吃食的阿茗打著飽嗝道:“也是……三娘還未議親,二郎須再等幾年?!?p> 阿梅不動聲色道:“爾等以為主母阿郎未議三娘婚事耶?”
果然,阿茗等人驚大了嘴,阿梅神秘笑道:“我敢打賭,三娘好事將近也!”
阿芙恍然:“怪道三娘賭氣于房,原為議親也?!?p> 阿茗點(diǎn)頭:“三娘心高氣傲,尋常郎君斷難入眼?!?p> 阿梅卻笑而不語。
“太君,”阿福連滾帶爬入來,哭道,“四郎發(fā)風(fēng)疾,疼痛難忍!”
高氏大驚失色,急欲出門,卻被門口奴仆阻攔:“太君不可隨意走動?!?p> “放肆!爾等膽敢阻攔太君!”阿染斥道。
其中一人俯道:“奴婢不敢,奴只奉命行事,請?zhí)鹣酁殡y?!?p> 高氏平復(fù)怒火,沉聲問道:“爾奉何人之命?”
“我也?!卑矘I(yè)入來院中。明日為百日祭,故安業(yè)回來主持祭禮。
“三郎此舉何意?”高氏預(yù)感不妙,故作鎮(zhèn)定問道。
安業(yè)詭異一笑,朝門外吩咐:“帶來!”阿羽被搡至階下,一奴奉竹筒于安業(yè)。
安業(yè)取出書信,且嘆且笑:“母親不負(fù)我望,果然傳信阿伯?!?p> 高氏萬般猜測,面不改色道:“三郎所言何事?”
安業(yè)冷笑一聲:“若非我故意,阿羽豈會再三偷聽?”
高氏恍然,原來他故意為之,以令自己自亂陣腳,取得所謂證據(jù)。
安業(yè)揮退諸奴,笑道:“然為大人聲譽(yù),我無意鬧大,關(guān)鍵在爾也?!?p> 果然如此,高氏羞憤欲斥,問道:“爾意欲何為?”
“此家已不容爾等,或悄然離去,或大動干戈,汝自抉之?!卑矘I(yè)冷笑。
高氏哼道:“若我不從,爾奈我何?”
“那我只好告之于眾,爾私通家奴,害我子嗣,欲以四郎代之?!?p> 高氏嗤道:“空口無憑,族人何以信之?”
“汝私信阿伯,譖毀于我,此證一也?!卑矘I(yè)詭笑道,“至于殘害子嗣,崔氏可作證,此證二也?!?p> 高氏愣住,那日她見崔氏引奎木狼至安業(yè)院,出于私心,她并未制止,如今倒被反咬一口。
“我今來此,乃誠心也。若他日散布之,后果難料也。”安業(yè)哼笑,“至于四郎及五娘出身,外人如何看待,亦難料也?!?p> 高氏渾身顫抖,被侍女扶住。
“四郎今發(fā)風(fēng)疾乎?”安業(yè)故意問道。
高氏身子一振,咬牙切齒:“我何時可見四郎?”
“你母子恐不便常相見了?!卑矘I(yè)語氣狠絕,“至于四郎,能否疾愈全憑造化?!?p> 高氏氣急敗壞,怒指之:“爾豈無親情邪!”
安業(yè)心中大快,輕笑道:“那日,我親見崔氏逗引猞猁而不阻之,是為發(fā)難也!然大人不予追究,便宜爾等!”
高氏一臉驚恐,仿佛看見魔鬼,良久,含淚允道:“我們會出府……”
安業(yè)聞言頷首,滿意而笑:“如此,甚好?!睌?shù)載怨氣終得出盡,真大快人心也。若非大人猝死,日后逼至絕路的必是自己。想到父親之死反令自己絕地反擊,這口惡氣出得并不舒暢……
火爐里噼里啪啦,阿梨給二娘掖了掖被衾,坐于榻邊。今日府內(nèi)尤為安靜,偶爾聽見前庭傳來低沉的誦經(jīng)聲。忽地,一陣細(xì)微敲窗聲傳來,阿梨心生狐疑,繞過屏風(fēng)察看,竟見觀音婢立于窗外。
“五娘!”阿梨奔至屋外,喜極而泣。
觀音婢以手書交之:“皇后遣使慰問阿娘,爾設(shè)法呈之,請其轉(zhuǎn)交殿下?!?p> 阿梨喜出望外:“五娘疾愈否?”
觀音婢嘴角一弧冷笑:“我豈易病倒耶?”
阿梨見她眸中光彩桀驁如常,似乎印證猜測,還未理清其中緣由,只聽她道:“切記,務(wù)必親手交于宮人。否則,毀之。”盡管希望渺茫,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豪賭一把。
阿梨見小主人神色凝重,聯(lián)系近日情形,不覺沉重起來。觀音婢嘆了嘆,眸光深聚,語氣決然:“無論如何,我要為阿兄而爭?!鳖D了頓,又道,“二娘乳母將回,我去也。”
送走五娘,阿梨塞書于襦裙腰圍,再以系帶層層裹好,對進(jìn)屋的乳母謊稱去配藥。好在以前五娘常帶自己偷偷出府,避過家奴于她而言不算難事。
百日祭最為重要的是晚夕的除靈儀式,即將逝者神靈請出家門,次日再奉神主于家廟。故于午后一律易吉,懸燈結(jié)彩、做水陸,是為吉祭也。
來至殯所,阿梨立于樹后觀望,心中焦急又忐忑,不知如何入內(nèi)。
除靈前,宮人侯于偏室,向高氏轉(zhuǎn)答皇后慰語。因問:“殿下牽掛長孫五娘,為何獨(dú)不見之?”
鄭氏搶道:“五娘哀思過度,杖不能起,故未能前來迎駕?!闭f著厲眼看向高氏。
宮人欲慰之,恰見婢女奉茶入來,遂接茶盞,卻感手中多了一物。抬眸看去,婢女眸色懇切,故佯不知。鄭氏見是阿梨,厲眼相看。
原來阿梨見婢女送茶,代之潛入。見宮人收下,安心退出。
回宮之后,宮人呈之蕭后。蕭氏閱之,良久交還侍女,說道:“此非后宮之政,燒之?!?p> 侍女閱過,惑道:“殿下素來喜愛長孫五娘,若其言屬實(shí),殿下何不幫之?”
蕭氏道:“士家常有紛爭,若我事事皆管,何異獻(xiàn)后?再者至尊明返東都,若知此紛爭,恐不快也?!?p> 侍女細(xì)思,皇后所慮不無道理,獻(xiàn)后常插手朝士后院紛爭,因而不得臣心,故遷永安宮時,無一朝臣出言維護(hù)?;屎笪质ト藚挆墸R云拍笧檎],就連后宮事亦不敢置喙,更何況外朝?
故侍女付書于炬,化為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