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重歸平靜,唯聽洞口風(fēng)雪肆虐聲。不久又起動靜,只聽草叢窸窣,隱隱傳來痛苦的悶哼。
“耶耶……”
阿耶手指作噓,閉目不語。觀音婢驚恐萬分,微微抬眸,目光剛觸及搖晃的草叢,被阿耶大手捂住耳目。
“勿聽也,睡罷。”阿耶低道。
觀音婢倦怠至極,遂蜷縮在阿耶懷里,就著時斷時續(xù)的怪聲沉沉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被阿耶喚醒:“天亮了……”
觀音婢睜目,阿耶塞半塊冷餅至嘴邊:“我們須加緊回營?!?p> 觀音婢艱難咽下:“耶耶豈不食乎?”
“我已食之?!?p> 阿耶往外挪動,觀音婢拂去草垛,緩慢爬出。再次細(xì)看,原來他們蜷在石縫之下,狹窄得僅容一人,若非阿耶為之抵寒,只怕她早已凍死。
阿耶步至洞口,抓雪于手捂化,喂與觀音婢,又教她以雪搓手,刺骨的冰冷沁入骨髓,激發(fā)出一絲熱度。
觀音婢與阿耶哈氣,問道:“耶耶,無常及無常婆昨夜來了,我將死乎?”
“彼為夢也。但有耶在,無常定不敢來?!卑⒁鋈?,察看地形后,徒步朝向一方走去。觀音婢圈緊阿耶,生怕與他分離。
也不知行了許久,茫茫雪白晃得人眼皮沉重。觀音婢半夢半醒,依稀看見風(fēng)雪初起時,家屬車隊一片混亂,騷動的人群慌張?zhí)用?,將她淹沒其中,呼喊阿娘,卻聽不見任何回應(yīng)。一路盲目行走,偶見凍死的士卒,她驚恐萬分,確定不是阿娘,方得慶幸。
“觀音婢!”
也不知走了多久,遠(yuǎn)處似有人呼喚。她極目望去,只見風(fēng)雪冥晦,落絮紛飛,一人牽馬涉雪而來。雖未看清容貌,觀音婢卻有預(yù)感,阿耶尋她來了!
她拚力迎去,終于相去百步。剛欲張嘴,一鼓冷風(fēng)入口,將其呼聲淹沒。觀音婢深陷積雪,掩面長咳,眼睜睜看著阿耶走過,卻只能任由眼角的晶瑩凝成冰花涼至心底,徹底將心存的最后一絲堅強(qiáng)擊潰。
天,不見天;地,不見地。天地之間,唯見茫茫白雪冰封著萬千死尸。她亦將成為一具冰尸,再無還鄉(xiāng)之日罷?她還未報耶娘養(yǎng)恩,還未與阿兄斗文,還未同閨友雅集,還未答李世民書,還未……身子輕盈起來,猶如一片雪花飄下,卻在倒地的那一瞬落入熟悉的懷中。再次醒來,已在山洞,得知乃因閃電凍僵不前,阿耶這才發(fā)覺倒在身后的她。
“觀音婢,觀音婢……”
山洞的黑暗驟然退去,茫茫雪白隱約晃動。觀音婢無力回應(yīng),直覺口有餅屑,囫圇吞下。又不知行了多久,觀音婢恢復(fù)知覺,驚覺阿耶昏倒于地。
“耶耶!”觀音婢搖之哭喊。
良久,阿耶微微啟唇:“勿怕也,有耶耶在……”
觀音婢伏哭道:“耶耶勿死!”
“耶耶尚未尋到奇人,豈會死耶?”阿耶?dāng)嗬m(xù)說道,倏忽垂手閉目。
觀音婢大哭:“耶耶!”
“彼有父女二人!”
觀音婢隔淚望去,一眾兵士正聞聲趕來?!耙?,有救了!”觀音婢搖著阿耶凍僵的身體,喜極而厥。
“貴妃,宇文三郎尋到了!”侍女入帳稟報。
陳氏聞訊大喜:“真耶?”
侍女點頭:“不止宇文三郎,樂平長公主也已尋回,榮華夫人卻不知所終?!?p> 陳氏后怕不已:“此次雪災(zāi),宮人死者大半,所幸我與輦同行……”
樂平長公主帳中,帝后御榻而坐,聽著太醫(yī)令稟報結(jié)果。
“長公主脈象虛無,恐大漸將至,臣等回天無術(shù)……”
此次雪災(zāi),士卒凍死者大半,馬驢死者十之八九,可謂傷亡慘重。即便幸存,能否痊愈亦是難料。皇帝揮退之,入帳探視。
“長公主,至尊來了……”大明尼俯首低語。
樂平面色蒼白,嘴唇烏黑,艱難喚道:“阿摐……”
皇帝一愣,冷漠的目光倏地柔和,應(yīng)道:“阿姊。”
樂平睜目,深凝皇帝,聲音沙?。骸蔼q記兒時,妾也曾如此喚之……彼時在扶風(fēng)舊宅,兩位嬸母欺凌阿娘,你我也受盡白眼,有次堂妹詰難于妾,阿摐以彈唬之乃止,妾記憶至今……”
皇帝苦笑:“我未曾忘也。二嬸祖母乃大長公主,三嬸乃長公主,二人皆頤指氣使,目中無人。”說著哼道,“及我家坐天下,二房三房再無出頭之日,權(quán)勢真好物也?!?p> 樂平心底暗嘆,權(quán)勢豈有好壞耶?說甚么皇家無真情,不過人心涼薄的借口罷了。昔在周宮,非親非故,她與月儀等人尚能真心相惜。然于至親,父母貌合神離夫妻離心,胞弟相互算計兄弟鬩墻,難道她們楊家只能共患難而不能同富貴耶?樂平凝著涼薄似父母的胞弟,惋惜不已,以致聲音哽咽:“開國以來,楊氏宗親打壓殆盡。宗室固然該防,然存亡之際,唯宗室可以維城。妾所憂者,誰人忠于阿摐?”見皇帝愣住,又道,“唐公李淵乃為姨表,其人忠厚,行事沉穩(wěn),有別宗室,可信之。”
皇帝點頭:“阿姊之言,我記之于心?!?p> 樂平喘息片刻,又道:“妾無子息,唯有一女。妾不懼死,但深憐之。所余湯沐邑,乞與之……”見皇帝允之,安心一笑,“妾生為宇文氏婦,死當(dāng)東望舅姑,愿附葬定陵……至于華光二尼,不足為慮也,愿還自由?!?p> 皇帝一一應(yīng)下,安慰幾句,方是回殿。
樂平心中長嘆,為何親情于她如此遙不可及耶?哪怕臨終之際,她仍須惺惺作態(tài),以求胞弟憐惜……闔眼的那一刻,樂平許下心愿:但愿來世生在和睦之家……
回京后,皇帝以樂平長公主葬于定陵。
“太妃,貴妃至?!笔膛诓D耳旁低語。
施氏緩緩睜目,沈氏母女立至榻前,冷目相看。施氏冷哼一記,轉(zhuǎn)面過去。
陳氏冷笑一聲:“若非圣人遣妾視疾,妾豈會前來耶?”因徑直落座,纖指撫了撫釵頭金鳳,“妾今寵冠后宮,比之姑母如何?”
施氏哼道:“貴妃再是得寵,也不過皇后掃除之隸,夫人昔掌后宮之政,焉能相比?”
“那又如何!南陳亡后,陳氏子孫多被流于河西,生活多艱,姑母奈之何?及妾承寵,圣人厚待之,陳氏宗屬得還內(nèi)地,官至郡令。若非妾之故,陳氏安有今日?”
“先帝多忌,恐陳氏在京為非,乃分置邊州。如今陳人多有死亡,不足為慮耳!”施氏駁道,“再者,我母子獲殊遇,享湯沐,夫人之故也。”
“太妃處處攀比,未知姑母領(lǐng)情否?”見她怔然,陳氏嘴角一絲蔑笑,“姑母執(zhí)意投水,豈非太妃所逼耶?”
施氏猝然流淚,閉目不語。沈氏溫言道:“太妃有疾,阿婤切勿言語相激?!?p> 陳氏笑道:“妾為姑母不平而已?!币虺膛溃昂蒙谭钐?,妾改日再來?!闭f罷領(lǐng)眾離去。
室內(nèi)安靜如故,施氏緩緩睜目,首次呢喃著亡女之名:“靜玥……”
幾日后,宣華夫人生母施氏卒于頒政里,皇帝聞之傷感,以國太妃禮下葬。
觀音婢這一覺睡得有些長,長似西域至大興的距離。就在觀音婢望見熟悉的烏頭門時,婢女隱隱的低泣縈繞耳邊:“阿郎剛走,五娘萬不能再死……”
觀音婢忽地睜目:“阿耶……去往何處?”
婢女喜極而泣:“五娘醒了!”
“阿耶安在?”觀音婢盯著婢女,見其泣而不語,大呼,“快說!”
“阿郎……今早歿了……”
觀音婢腦中轟然,倏忽閉目,眼角漣漣,顫抖的雙唇發(fā)不出一語。
“五娘!五娘!”阿梨執(zhí)手搖之。
心口的悸痛如此真實,疼得觀音婢難以承受,一口鮮血灑至地上,紅斑點點。
阿梨大驚,哇哇大哭,抱住小主人,六神無主:“五娘!”
“如此號哭,成何體統(tǒng)?”觀音婢抹去嘴角血跡,顫悠悠起身。沉毅的目光看得婢女止哭,連忙扶之出屋。
“隋右驍衛(wèi)將軍長孫晟——”、“隋右驍衛(wèi)將軍長孫晟——”、“隋右驍衛(wèi)將軍長孫晟——”
觀音婢跌跌撞撞出屋,聞見一句句招魂聲自正寢屋頂傳來。深秋的陽光莫名刺眼,晃得人一陣暈眩,遠(yuǎn)處日頭下,復(fù)者正手執(zhí)阿耶所穿常服,面向北方一遍又一遍哀呼。
觀音婢舉步維艱,雙腿全然不聽使喚,心底企盼著聲聲呼喚能令阿耶魂歸。及至屋內(nèi),阿耶躺在南窗下,仿佛只在沉睡,只須她過去輕喚一聲,阿耶立會坐起,陪她說笑。
“吾侄狠心西去,老婦何以為生!”太夫人趕來,執(zhí)之痛哭。
眾人隨之大哭,觀音婢木然上前,緩緩屈膝,跪至阿兄身旁。抬眸瞻仰阿耶遺容,只見那張烏紫的臉上雖刻上歲月的痕跡,卻掩不住昔日英武;深陷的雙目雖是輕闔,卻蓋不住張揚(yáng)神采;緊閉的白唇似乎只須輕輕一啟,便會迸出洪鐘笑聲……想到阿耶因救自己而死,觀音婢緊咬的下唇滲出一排血珠,卻疼在了心尖。
一股溫?zé)嶙允终苽鱽?,迷茫的眼珠對上阿兄哀傷的眼眸,手心傳來一股力量,卻非阿耶的力度。阿耶那雙挽弓射雕的大手何等有力,玩弄陰謀于股掌之間毫不費(fèi)力,而今卻無力攤著,任人將匙狀角柶插入齒間,再以燕幾綴住雙足,竟毫無反應(yīng)。
觀音婢木然看著人們將阿耶抬去下屋潔身櫛發(fā),看著一處處裝飾被換成一色素白,看著一份份訃文分送出去,看著一撥撥僧道迎進(jìn)來,看著一支支火燭點燃設(shè)燎……所有人皆在穿織忙碌,惟她一人跪坐房中,守著空空的床榻,任眼淚肆意流淌。
一場又一場的誦經(jīng)聲和鼓樂聲一聲又一聲地回旋在耳邊,震得心口一陣又一陣地悸痛。乳母曾說降誕那夜長孫府忙碌異常,阿耶也曾危坐于榻上守至入夜。如今卻換了她獨自守在空空的床榻,憑著他人訴說想象著父女二人初次相見的喜悅。
小殮之日,堂中帷帳哭聲陣陣,阿耶已被換三稱新衣,楔齒的角柶隨之取出,葬于西階西墻之坎,在以璧飯含、瑱塞耳并加以冠屨后,覆以素白殮衾。
觀音婢跪于四姊下首,朝前來吊唁的賓客跪拜答謝,兄長們則迎送如禮。
五日后大殮,靈堂西階之上,竹竿挑著寫有“顯考隋右驍衛(wèi)將軍長孫公之柩”粉書的九尺絳帛明旌在風(fēng)中飄蕩,親友致襚助葬的車馬束帛陳于寢屋,其中亦有皇帝遣使饋贈的賻赗之物。有司抬著裹了緇衾的阿耶入堂,并于東側(cè)陳饌祭奠。及至入棺,主喪者三兄三嫂擗踴痛哭,在執(zhí)事的協(xié)助下于棺內(nèi)鋪席置衾,其哀狀令觀者落淚。
安業(yè)痛哭著奉尸入棺,將要蓋棺時,沉默多日的觀音婢終是哭出了聲,先是低聲飲泣,俄而淚染麻衿,眼睜睜看著阿耶的面容永隔一木之下。
停柩既殯后,親屬皆穿喪服。觀音婢任由婢女為自己穿上在腰間、蔽膝等處系了苴绖、絞帶的連體斬衰裳,額上交叉繞著一寸寬的麻布條,滿頭烏發(fā)以一尺箭笄束髽,再包以布總,并手執(zhí)一支高與胸齊的苴杖、腳著一雙菅草所制的粗屨,如此成服后,與眾人朝夕哭奠于停柩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