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話·上 紅玉鳳凰

　　長孫氏先祖本北魏皇族拓跋氏，因位居宗室之長，后改姓長孫。其族歷經(jīng)三朝更迭能才輩出，時人美曰“門傳鍾鼎，家誓山河”。

　　晟之六世祖北魏上黨靖王長孫道生，北平宣王長孫嵩從子也，其忠厚廉瑾執(zhí)掌機(jī)密，內(nèi)侍左右官至司空。高祖上黨定王長孫觀，少以壯勇聞名，屢建軍功，累封征南大將軍。曾祖西魏上黨文宣王長孫稚，聰敏有才虛心愛士，官至太師、錄尚書事。父北周平原侯長孫兕，性機(jī)辯有能名，進(jìn)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歷任熊絳二州刺史，膝下育有四子。長子長孫謩早年去世，由次子長孫熾襲爵平原侯，受內(nèi)史舍人、上儀同三司；三子長孫晟因善奇略制夷有功，累遷左勛衛(wèi)驃騎將軍，并上開府儀同三司；四子長孫敞仕途伊始，且頗有識見，必定前程似錦。

　　然論當(dāng)下長孫氏之風(fēng)光，則嫡系已故薛國公長孫覽最盛。長孫覽乃晟之從父，其父長孫紹遠(yuǎn)為晟祖異母弟，本繼妻羅氏所出。長孫稚與羅氏私通，遂棄元妻張氏。然羅氏好妒，致僮侍死者數(shù)四，越前室之子奪嫡，故嫡系旁落長孫紹遠(yuǎn)一脈。長孫覽生前極受帝之恩禮，長子襲爵薛國公，次子并封管國公，一女嬪于蜀王，兩國公一王妃盡出一門，當(dāng)世以為榮。

　　雖不及嫡系爵尊，長孫兕一脈之聲名亦絲毫不遜。晟兄長孫熾性敏慧美姿儀，以文武才自縣令累遷御正上士。時帝作相，入為丞相府功曹參軍。隋代周時，長孫熾奉命率官清洗周宮，此后委遇益重出入兩宮，加之處事周密考級為最，皇帝每稱美之。長孫晟則體資英美善彈工射，曾以一箭雙雕之勇令跋扈的沙缽略可汗折服，突厥諸貴爭相昵近以為師焉。游獵突厥之際，長孫晟察其山川部眾，離間各部誘令歸附，為皇帝攘邊謀臣。兄弟二人近樞處要，其茂績重光，雖時賢不能譬類。

　　新生兒降誕三日須洗三，故喜得第五女的長孫晟依俗舉行洗兒禮。雖是生女，前來賀儀之人竟盈門滿座，著作郎王劭亦在其列。

　　長孫晟略驚訝，二人只泛泛之交，往前亦不曾人情來往，今王劭竟登門賀喜，實未料及。上前略作寒暄，欲請其入席。

　　未料王劭不前，卻笑問：“將軍女子生有異兆耶？”

　　王劭善以符兆奉迎圣心，長孫晟本就不齒，只因無關(guān)自身便由他弄舌，今竟事關(guān)小女子，若被別有用心者進(jìn)于陛下，豈非引禍耶！長孫晟臉色微斂，壓低聲音：“著作郎何出此言？”

　　王劭似未覺不妥，高聲笑道：“將軍女子將誕之日，大明尼感永興坊夜有光明，豈非異兆乎？”果然，正于一旁贈賞的賓客聞言紛紛看過來。

　　生有異兆常非凡人，況皇帝尤信符兆，若聽信此話豈不將殺五娘？長孫晟竭力抑制怒氣，故作淡然道：“并無此兆?！?p>　　“將軍緣何如此肯定？依劭拙見，永興坊毗鄰東宮，彼光明乃舍利感應(yīng)。高夫人驚胎早產(chǎn)，得蕭妃福蔭母女雙全?！?p>　　“晟確未見異兆，倘如著作郎所言，蕭妃惠及五娘，晟何幸也?！遍L孫晟略略松氣，又驚詫于他竟知曉自家事，須臾恍然大悟，婿內(nèi)史舍人王韶與其同族，想是言談間有所提及。然其為何言于自己？

　　王劭頷首稱是，注意到眾人相互議論，笑意愈深：“長孫五娘得蕭妃恩福，必定長壽安康。然不止小娘子，此次舍利感應(yīng)持久祥瑞頻現(xiàn)，將惠及多人……”

　　“著作郎此話怎講？”果然，席間有人忙問。

　　“因……”王劭緩緩捋須，略作沉吟，須臾詭秘笑道：“天機(jī)不可泄漏也……”

　　眾人欲提耳細(xì)聽，卻被搪塞，皆暗自嗤笑，以其向來好弄玄虛讒言圣人，加之長孫晟亦矢口否認(rèn)，故懶于細(xì)究，自顧談笑風(fēng)聲。

　　長孫晟見狀忙請其入席以待酒宴開始。

　　二月的寒意仍較重，洗兒禮正于暖閣進(jìn)行。眾婢子將三扇福祿壽云團(tuán)檀木寬屏風(fēng)合圍了一牡丹金盆，并于角落各置火爐，再抬來蘭草、香料熬制的香湯注入盆中，調(diào)試水溫。眾女眷列座圍觀，指點(diǎn)著精巧的鍍金鑲瑪瑙纏枝牡丹盆連連贊嘆。

　　“此牡丹盆乃昔日神武帝所賜，我那幾個兒女洗禮也不曾用，而今就給我外孫女當(dāng)作洗兒錢……”高母對旁座的長孫熾妻婁氏說道。

　　婁氏亦朝高母微笑道謝：“有勞您費(fèi)心……”

　　說話間，婢女們已將眾賓饋贈的金銀、玉石等珍巧洗兒錢果陳列于案，其間還有皇帝和東宮賞賜的金銀錢、銀葉坐子等。

　　“天家垂愛。去歲小郎隨太子征討突厥，圣人特授開府。今殿下更是委派親使觀禮，五娘福氣甚深！”婁氏招婢女將宮里賞賜的洗兒錢遞與高母、士廉妻鮮于氏觀賞。

　　婆媳二人一一看罷，又遞還于她，高母笑道：“郎子勇武，亡夫無看走眼。可惜士廉隱跡終南山一時難尋，若親眼得見應(yīng)感欣慰?！眾涫宵c(diǎn)頭稱是，再依次傳于旁坐的娘子，貴婦們紛紛笑嘆：“長孫五娘真好福氣！”

　　一切就緒，新生的小娘子被乳母抱著與眾人拜求觀音，繼而解了錦繡襁褓置于盆中接受眾人的洗浴。因高母最長，故婁氏請其首洗。高母略作謙讓，在眾人的符和下，遂為外孫女浴以香湯，并誦道：“我今洗浴爾身心，凈污去穢福壽聚，五濁三災(zāi)今離垢，愿得無垢自在身?！毕戳T再由舅母鮮于氏等人次第浴之，最后由伯母婁氏沐以凈水。

　　弄玥在熱湯中咯咯歡笑，隨眾人的哄聲祝語手舞足蹈著，猶是招人喜愛。洗畢裹以繡繃子抱至宴廳，眾賓輪番爭相觀看，長孫晟喜形于色。

　　“郎君，唐國公至。”阿羽走到招呼賓客的長孫晟身邊稟報。

　　長孫晟、長孫熾、長孫敞聞言忙迎出去。

　　長孫晟抱拳笑道：“唐國公親臨小女洗禮，榮幸之至！”

　　“長孫將軍客氣！將軍若無怪我遲來，淵何所幸！”李淵略帶歉意地笑。

　　長孫晟連道：“怎會怎會？隴州距離大興甚遠(yuǎn)，唐國公不辭辛苦趕來，已是萬分誠心！快快請進(jìn)！”

　　一行人推讓間來至宴廳，諸貴紛紛起身與李淵問候。

　　“小娘子呢？”剛落座，李淵便詢問長孫晟。

　　長孫晟示意阿順娘子將弄玥抱與李淵觀看。

　　感覺落入陌生懷抱，弄玥微微睜開雙眼，打量著李淵，繼而露出甜笑。

　　“此兒一見唐公便笑，應(yīng)與唐公投緣！”長孫熾見狀笑著對逗弄孩子的李淵說。

　　李淵連連點(diǎn)頭，笑道：“此女眉眼間天然一段靈氣，長孫將軍有福了！”說著將弄玥遞與侍立一旁的阿順娘子，又從袖中掏出一方錦盒，內(nèi)有一塊半月形美玉：“此玉乃皇后殿下所賜，聽聞有蓄元養(yǎng)神之效，今且作洗錢贈予五娘！”

　　長孫晟一瞧，美玉乃上等和田紅玉，窒內(nèi)凝血的玉石表面雕刻著一只鳳凰，絲絲血沁透光如鮮活的經(jīng)絡(luò)，栩栩如生渾然天成。長孫晟連忙擺手：“此玉太過貴重，不可不可！”

　　“季晟兄見外了！你我同為陛下分憂，再者我甥與長孫三娘有媒妁之言，且弟素來欽佩季晟兄‘一箭雙雕’之美名、縱橫突厥之謀略，故非寶玉無以聊表弟之心意。若兄拒收，弟只當(dāng)季晟兄嫌棄此物……”

　　長孫晟忙作謙：“過譽(yù)矣！叔德兄當(dāng)年‘雀屏中選’亦是佳話……既是如此，晟便多謝叔德兄厚愛！”

　　一眾人互為褒獎言笑晏晏，酒酣過后，眾賓散盡。長孫晟吩咐阿羽將部分洗兒錢分賜府內(nèi)奴婢，以示同慶。

　　“和田赤玉多傳于前代皇宮，人間少有。而皇后殿下生性節(jié)儉，宮中難尋一兩胡粉，怎以寶物賜于戚里？唐國公以罕見紅玉作洗兒果錢，似有拉攏之嫌……”書房中，長孫熾把玩著玉鳳凰，突然提醒弟弟。

　　長孫晟輕飲一口茶，看一眼窗外垂于梧桐勁枝上的明月，并不答話。

　　長孫敞聞言問道：“唐公之母乃皇后殿下親姊，國公乃陛下之甥、太子殿下之表兄，拉攏三哥卻是為何？”

　　長孫熾將玉鳳凰放入錦盒，慢答道：“皇后殿下春秋漸高，且與陛下因內(nèi)寵生隙，非長久之保障；太子新立，雖為姨表，然非親善，而去歲季晟跟隨時為晉王的太子殿下出征討伐步迦可汗，深受殿下賞識……”

　　“原來如此……”長孫敞恍然大悟，隨即又疑惑道：“然而……以唐國公皇親身份，只須安分守己無礙皇權(quán)，太子仁厚他日登極，想也能安穩(wěn)自保，何須降尊示好三哥？”

　　長孫熾輕啜一口茶：“此亦為我不解之處……”

　　“我想到一人……”長孫晟終于開口。

　　“三郎是指……”長孫熾看向長孫晟，明白幾分。

　　長孫晟點(diǎn)頭。

　　“二位兄長所指何人？”長孫敞不解地看著二人。

　　長孫熾解釋道：“唐國夫人竇氏。竇氏乃北周武帝之甥，天資過人敏捷聰穎。武帝親養(yǎng)于宮異常寵愛。年僅五歲便諫于周武帝，以親近皇后阿史那氏結(jié)好突厥。時我清宮，夫人憤恨投于胡床下，痛呼‘恨我不為男子，救舅氏之患’。此等豪氣，不輸男子！故我憫其年幼未加奏報……”見二人面露驚詫又不忘囑托道，“此話萬勿外道！”

　　長孫敞點(diǎn)頭：“未聞竟有此壯舉！兄長認(rèn)為此玉乃唐國夫人之物？”

　　“然！唐公為人溫厚且優(yōu)柔，聽聞當(dāng)年唐公舍宅建寺接引崇曇眾僧便是唐國夫人所勸，圣人果然大悅，賜名“清禪寺”。有此遠(yuǎn)慮者許是唐國夫人矣！”長孫熾贊嘆道，說著突然想及一事，鄭重地對囑咐長孫晟：“竇氏乃明睿人，其必有奇子，可圖昏以結(jié)姻親之好?！?p>　　長孫晟聽了兄長的提議不禁發(fā)笑：“唐國夫人乃奇女子不假，然其膝下三子，世子建成年十二，未聞有何過人之處；次子、三子始嬰孩，阿兄何以認(rèn)定其有奇子？”

　　“唐國夫人見識不凡，教養(yǎng)子女之道自是不同，可惜我無適齡女兒……”

　　長孫敞見兄長連道惋惜一旁笑道：“二兄對國公夫人如此推崇，且等國公夫人生出奇子如何？”

　　兄弟三人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