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我飲酒醉,一百個水師我一起睡。
裴茗清醒意識到自己在夢里。
夢該是有聲音有氣味的嗎?裴茗聽見雞鳴狗吠,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天還沒亮,潮濕的泥土味道,好像他從床上被直接當(dāng)成樹苗栽進(jìn)了土里。
這絕對是夢,裴茗肯定了自己的想法?,F(xiàn)實(shí)里會有兩個自己嗎?
劉海長了,該去剪了,怎么指甲里還有泥,裴茗在夢里把自己審視一遍,看著人頂著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穿著白襯衫和解放鞋踩在泥里,晨露打濕了軍綠色的褲腳。
“無渡,師無渡!”裴茗看他,準(zhǔn)確說是自己用手指指節(jié)扣門,或許不該叫門,可能是腐朽的木板。
窸窸窣窣的聲音,豆大點(diǎn)燈光從窗戶上糊的報紙偷偷跑出來,像愛人輕柔的吻落在裴茗臉上。
“干什么?這么早?!?p> “村支書跟我……說……恢復(fù)高考了,我們可以回BJ了?!?p> “可以…回去了…?”房里的人果然是師無渡。
明明是個夢,裴茗卻清清楚楚記得,十指相握的時候,師無渡手上是有繭的。
2
“師老師,您的講義我有一點(diǎn)不懂的地方……”
師無渡站在陽光下的街道,面前站著個短發(fā)的女生,穿著女子學(xué)校的藍(lán)布斜襟校服。拉著黃包車的車夫從旁邊跑過去,旁邊的咖啡館有金發(fā)碧眼的男傭隔著玻璃窗打量他。
旁觀的裴茗有點(diǎn)醋,不是一般的醋,他想替人理好西服的衣領(lǐng),幫他拍掉手腕沾上的一點(diǎn)粉筆灰,吻他耳垂來宣誓主權(quán),可惜他只是夢里的一個虛影什么都做不了。
學(xué)生得了師無渡的講義注解跟他告別,轉(zhuǎn)身跑走裙子在春風(fēng)里蕩開迷人的弧度。一只玫瑰擋住師無渡的視線,順著玫瑰往上看,袖口的銀扣,挺拔的軍裝,一雙桃花眼藏在軍帽的陰影下。
“我聽說西洋人興這套玩意,送你?!避娖πU橫不講理把玫瑰插進(jìn)師無渡手里,不妨礙師無渡用另一只手拿出來懷表。
“你遲到了。裴、少、帥?!?p> 夢里的裴茗吻他耳垂,用戀人間的低語回應(yīng)他:“下次不敢了,師教授?!?p> 3
“師太傅留步?!?p> 師無渡著蟒袍執(zhí)簪笏,面上掩不住倦色,回身捧袂作揖,禮節(jié)上絲毫不差。
“柳相請回吧。寧王懷王師某誰也不會幫,結(jié)黨羽這事,師某還做、不、來?!?p> 裴茗在雕龍畫鳳的柱子后看師無渡甩袖離去,想伸手幫他理鬢邊青絲,手還未伸到一半就被看見了。
“裴少將軍?”師無渡見是他神情放松了一下,“答應(yīng)將軍凱旋歸來的那頓酒怕是沒時間喝了?!?p> 裴茗愣成個傻子,怎么這夢還越來越高級了,都開始浸入式夢境體驗(yàn)了嗎?
“看太傅忙成這樣,裴某自是不敢再耽擱太傅時間。”裴茗湊近了幫他理好鬢邊發(fā)絲,“入秋了,下次別穿這么薄了,御書房烘著爐子,一出來是要染了寒的?!?p> 好在夢里的言語和動作都不需要裴茗自己來控制,他解下大氅準(zhǔn)備幫人披上,被師無渡攔住了。
“再傳出去師某和裴將軍私交甚好,只怕是師某連耳根子都清凈不成了?!?p> 裴茗握他纖細(xì)腕子,一時間說不出玉扳指和師無渡哪個更涼。
“披上吧,太冷了?!迸彳鴰退希@回師無渡沒攔,“再說,朝堂上的事有什么難得倒太傅呢?”
“我近日又要出征了,再回來這京城桃花估計都要開了,到時候請?zhí)蒂p臉品酒?!?p> “怎么又要出征,不是剛回來?”宮內(nèi)不許疾行,兩人慢慢往宮外走。
“北境匈奴大舉進(jìn)犯,今日打退了明日還要來,只怕是圣上想考驗(yàn)寧王懷王,命兩位皇子督軍?!?p> 出了宮門就能看到師府的馬車,師無渡褪了大氅還給裴茗,拿過仆人遞上來的手爐。
“太子之爭,怕又是一番腥風(fēng)血雨,將軍此行,一路保重。”
4
空中飄舞的落葉被浩蕩劍氣斬成兩半,原是梧桐樹下有兩名少年在比劍。
“不必再比了?!卑咨郎倌臧褎κ栈貏η?,“你讓我做甚,比了也是無趣。”
“師兄上次下山除祟傷還沒好全?!迸彳矒崴频膿崴麆λ肓魈K,“待你傷好全了,我們再酣暢比一場?!?p> 裴茗握他指尖,任由一份熱量兩人間傳遞。
“該變天了。”
“我奉命捉拿爾等不尊圣上殃國禍民的賊子。”來人披甲胄,騎青馬,身后跟著萬余士卒,“圣上有令,歸順者免罪?!?p> “入師門者,皆以匡扶正統(tǒng)為己任。”數(shù)十名著白衫校服執(zhí)劍弟子立于山門前。
“當(dāng)今那位以什么齷齪手段坐上龍椅誰人不知,師傅命弟子閉山門隔外世潛心習(xí)劍,倒是你們這群蠅營狗茍之輩先找上來?!睅煙o渡持劍在最前,“龍椅上那位,莫不是心虛?”
一場浩劫,白衫校服皆染血,劍穗凝了燕脂,不斷有受驚的戰(zhàn)馬嘶鳴疾馳,有人向下倒去,有頭顱向上被挑起。
師無渡提劍刺入戰(zhàn)馬脖頸,滾燙的血濺了他滿身,白靴點(diǎn)地起復(fù)將馬背上的人心口捅了個對穿。
“我倒要看看你們能不能代表黎民蒼生!”
“師兄?!迸彳沁吘謩萆跃彵銇韺煙o渡,他身上也全是凝固的血液,狼狽得很,一雙桃花眸還是亮著的,“師兄要為黎民匡扶正統(tǒng),后背就交給裴某了。”
我拍劍,我拍狂劍立君前。生同門,死后黃泉亦同穴。
5
“將軍,圣上已下旨撤軍,您再駐守在這里也是于事無補(bǔ)?!?p> “少主三思!”
師無渡立在軍帳內(nèi),抬眸看面前幾名副將,飲了口已經(jīng)涼透的茶。
“你們跟著我父親立下汗馬功勞不假,但在這里――”
他把茶杯摔在地上,茶水濺了他袍角:“虎符在此!我為將,爾等為卒?!?p> 黃沙席卷著吹進(jìn)軍帳,裴茗看著跪了一地的副將,又看鳳眸盛火的師無渡:“怎么了,師少將軍又是跟誰慪氣呢?”
“太子殿下?!备睂儼雅彳?dāng)救命稻草,“圣上已經(jīng)下令撤軍了,如若還鎮(zhèn)守在這里就是有違圣旨。”
裴茗越過眾人,立在師無渡旁邊,威嚴(yán)道:“師將軍既是拿了虎符,我就是少將軍的卒,軍令如山,爾等也敢違嗎!”
“你還真不怕圣上責(zé)罰于你?!睅煙o渡立在案前,現(xiàn)在的戰(zhàn)局讓他頭疼得緊。
“左右責(zé)罰也就是禁足罷了?!迸彳鴰退嗵栄?,“少將軍記得翻墻進(jìn)來陪某喝酒?!?p>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睅煙o渡握著劍柄,立于城門上,“寸土不讓?!?p> 6
裴茗揮著鋤頭鋤雜草,曾經(jīng)握慣了劍的手拿鋤頭怎么都不順,古人誠不欺我,草盛豆苗稀。
待他頂著烈日回到茅屋前,師無渡已經(jīng)在等他了,這個人穿什么都好看,繡蟒官服好看,粗布衣裳也好看。
“桃花酒釀好了?!睅煙o渡拎著個酒壇子進(jìn)來,里面是他們倆春天摘的桃花釀成的酒。
“青玄說的法子竟然真的能成。”裴茗給兩人各倒了一杯,是濁酒,酒糟沒有濾干凈。
他陪師無渡濯纓隱居已有二三年,師無渡上表卸任回鄉(xiāng),裴茗亦還了虎符。
“真不做官了?”
“如今天下河晏海清,百姓和樂,何必入那朝堂腥風(fēng)血雨,寒窗苦讀滿口圣賢,反倒成了禍害蒼生的奸佞?!?p> “那我陪你一起歸隱了就是,邊關(guān)無戰(zhàn)事,空守著個名頭府內(nèi)賦閑也是無趣?!?p> “師無渡,旁邊鎮(zhèn)子新來了個班子唱曲,去看看嗎?”他們的生活平靜了很久,師無渡彈琴焚香,裴茗就獵狐舞劍,師無渡釀酒栽竹,裴茗就鋤地種田。
“行啊?!睅煙o渡在他懷里翻了個身,“之前太忙了一直沒空去?!?p> “可是比京城有意思多了?!?p> 7
裴茗立在三個棺槨旁,數(shù)重夢境中他已經(jīng)暈頭轉(zhuǎn)向,說不清是夢還是現(xiàn)實(shí)。
“我是誰?!彼讟栕约?。
“明光…”“裴兄…”“老裴…”“裴郎…”“裴將軍…”“北方武神…”“將軍折劍…”
無數(shù)的聲音淹沒他,如鬼魅一般纏繞他,撕扯他,逼迫他打開記憶深處的閘門,他握緊手中寶劍。
“我是…裴茗,亦是明光?!?p> 天旋地轉(zhuǎn),視線模糊再聚焦已是昏暗水牢,空空蕩蕩只有他一個人。他甩了甩昏沉的頭,地牢里多了瘋?cè)?,鐐銬,玄衣鬼王,和白衣身影。
“我命由我,不由天!”
如同萬蟻噬咬他的心尖,裴茗頭痛欲裂,單膝跪地,再睜眼只有一具無頭尸體,猙獰的黑血吞噬了云水紋。
“人上為神,也不能幸免啊,水師兄?!?p> 水神官立在水龍之上,仍舊是熟悉的睥睨神情。他說:“裴兄,那就有緣再見了?!?p> “水師兄!”
“師無渡!”
東海大浪復(fù)起,隨后歸于平靜。
8
天還沒亮,冷汗打濕睡衣又粘在身上,裴茗還沒從過于真實(shí)的夢境里緩過來,床那半邊空著,單窩著只白貓。
呦呵。貓占渡窩。
裴茗去夠床頭柜上手機(jī),順手?jǐn)]了擼白貓,毛茸茸大尾巴在床單上掃來掃去,煩他得很,喵嗚一口,只留下兩個淺淺的牙印。
和他主子一個樣,佯兇。
“下飛機(jī)了?!笔橇璩咳c(diǎn)多的消息。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裴茗揉了揉雞窩頭,現(xiàn)在才剛四點(diǎn)。
貓不堪其手蹦下床,四只爪子倒騰得像小馬達(dá),沖著門口喵嗚喵嗚。
貓的聽覺比裴大傻靈敏多了,行李箱輪子滾動的聲音,鑰匙插進(jìn)鎖孔的聲音。
“我夢見了一百個你。”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