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點冷，青橙雙月分外皎潔，每個人的腳下都有兩個淡淡的月影。兩個人默默地走了一段，都在等對方先開口。這本來是渡靈期盼已久的機會，可想到剛才在門外撞見的一幕，渡靈肚子里準備的千言萬語都化做一聲嘆息，隨霧氣消散在夜空里。
聽到渡靈輕輕的嘆氣聲，纖夏先開口了：“我一直想找個機會跟你談談，只是內心始終不確定，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不知道怎么跟你說，所以，才一拖再拖?！?p> “那么，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答案了？”
“我想，是吧。前年遇到你的時候，正是我生命中最彷徨的階段，我不知道究竟為什么活著，我需要別人的關注和愛，一旦失去，就覺得生命變得毫無意義。你走后，發(fā)生了很多事，冷月聰真的很可憐，如果我不幫他，他這個人就徹底廢了。我鼓勵他重新拾起祖輩傳下的手藝，幫他收拾店鋪重新開張，我到處找人來買他做出來的東西，甚至用自己的錢找朋友來買。這樣，他才一點一點地打起精神活得總算有點人樣了。雖然一開始我是抱著替你贖罪的心態(tài)去幫他的，在幫他的時候，我忘記了自己的悲傷，在不斷的付出的過程中漸漸發(fā)現(xiàn)，原來被人需要也是一種幸福。以前，我一直以為幸福就是被人無微不至地呵護，現(xiàn)在才意識到，付出所獲得的幸福回報，更真實、更美妙，它只屬于你自己，而不用擔心失去。我想，那大概就是我要尋找的生命的意義?！?p> 渡靈想到了“母性”這兩個字，這是每個女人內心與生俱來的巨大能量?？磥恚湓侣?shù)臒o助和不成熟反而幫自己贏得了纖夏。
停了停，纖夏理了一下思緒繼續(xù)說：“現(xiàn)在，你也看到了，這一年多以來，冷月聰和這個作坊已經(jīng)離不開我了，而我也習慣了和他在一起。雖然他看上去并不優(yōu)秀，甚至有點懦弱，但是我們倆個有共同的理想，相輔相成，安樂平實，至少，我不用擔心他會一聲不響地突然離開我。對，我想大概這就是自己想要的?！?p> “那真的要祝福你們了?！倍伸`感到酸酸的，實在想不出說點什么好，就又加了一句：“從年齡上看，你們兩個也很般配?！?p> 纖夏一口氣說完后，心里仿佛放下了一塊石頭，她直視渡靈的眼睛問道：“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覺得你跟我不可能？是因為年齡嗎？”
“這的確是我心里一道邁不過去的鴻溝。不是嫌你太年輕不懂事，而是為自己不再年輕而感到自卑。你可能會被我的閱歷所迷惑，錯誤地愛上我，可有朝一日醒悟過來，就會感到后悔，我害怕那天突然降臨，變成一個讓你同情和憐憫的人?！?p> “你知道嗎?重逢的那一天，我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對你的怨氣特別大，后來才明白，因為那時心中還有愛，如果你當時再勇敢一點，今天就是我們兩個在一起了。從你的身上，我感受過一種超越現(xiàn)實的浪漫，跨越生死，值得托付終生。如果時間倒流，可以重新選擇，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你。我從來都不認為年齡會是分開我們的鴻溝啊，但如果你沒有勇氣跳過來，它就真的變成了鴻溝?！?p> “這么說，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生我的氣了？”渡靈感到心底又長出了希望。
“這個還重要嗎？”
“重要啊，以前我不知道你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所以，一直沒有勇氣向你表白?！?p> 渡靈鼓起勇氣，想伸手去抱她，但纖夏堅決地閃開了，并笑著搖了搖頭說：“還是讓我們心里保留最后一點敬重吧，現(xiàn)在說這些，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潮水今天退下去，明天還會漲回來，但女人心中的愛就像一朵鮮花，得不到滋潤，就會慢慢地枯萎，再也鮮活不起來了。怦然心動的美好，都是回不去的。既然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就得一路走下去。賀羅大神說過，命運給我們的，都是最好的安排。我跟冷月聰已經(jīng)決定了，明年春天就結婚?！?p> 渡靈再次深深地感覺到，自己又成了一個多余的人。
空氣里有股咸腥味，時時刻刻提醒你，海就在那里。海潮的低吟聲隱隱約約傳過來，仿佛有個聲音不停地催促他“走吧，走吧，是時候離開了，繼續(xù)那沒有終點的旅程?！?p> 見渡靈又陷入了沉思，一語不發(fā)，纖夏問：“難道你不想再跟我說點什么嗎？”
“我在想，自己是不是該回去了。”
“回寶象國嗎？”
“不，更遠。一個你做夢都不曾到過的地方。我本來就不屬于這里，你沒有選擇我是對的，我終歸是要離去的。”
“好吧，你又要開始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了。你們男人為什么都一個樣，遇到點挫折就想著躲起來？這個玉墜我沒砸，反正留在我這也沒用了，還是你收著吧?！崩w夏掏出那個心型玉墜交給渡靈。
纖夏找到了自己生活的意義和方向，渡靈卻正好相反，一腳踩空，跌入了一種失重的狀態(tài)。渡靈曾經(jīng)想過把靈瞳帶回地球，也曾經(jīng)考慮過就和纖夏在賽恩斯島過一輩子，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現(xiàn)在他的這顆心飄飄蕩蕩地無處可系，日子便過得如行尸走肉一般，應付完公事，就一個人去老船長酒吧，也不與人應酬。
通商局的事務，與他履新時預想的大不一樣，僅僅公正清廉還遠遠不夠，各方利益交織在一起猶如一團亂麻，沒有足夠的智慧和勇氣，也擺不平方方面面的矛盾，斗不過那幫奸商。他意識到，不是所有問題都能解決，都必須馬上解決，更多的時候，只能處理最急迫最重要的事情，那些不重要不緊急或者干脆無解的問題，他就留給時間去解決。盡管現(xiàn)在問題還很多，制度也不盡如人意，但渡靈已經(jīng)沒有開始時那么焦慮了。
靜下來的時候他也時常會問自己，在這里生活和奮斗的目的是什么？對女帝和法王他們來說，守護這個星球的安寧是他們世代傳承的職責，而自己是終歸要回到地球上去的，所做的努力和付出的犧牲都是值得的嗎？
纖夏的出現(xiàn)，一度使渡靈動了“凡心”，打算跟她結婚生子一輩子就這么過下去了。現(xiàn)在，他好像才突然意識到，自己跟這里所有的人，包括女帝、法王、烏木含等幾個轉世人在內，是不一樣的，自己是這個星球上唯一的地球人。他想起自己小時候去動物園，最喜歡看的就是猴山里的猴群，那是一個微縮的等級社會，愛與爭斗都表現(xiàn)得那么赤裸裸，不管自己看得多么入迷，動物園關門的鈴聲一響，就都得離開。這顆橙色712星球，何嘗不像一座“猴山”？只是更大、更復雜、更讓人牽腸掛肚。這個星球上的人都有各自的生活和追求，而自己并不在其中。
女帝需要他，可她需要自己做的事，是扼制賽恩斯島的文明進程。自己就像在大壩決堤時被投入缺口的一個沙包，徒勞地反抗著人欲的洪流。渡靈開始厭惡這個角色，不想再被動地參與這個“猴山”上的游戲了。渡靈給女帝寫了封信，希望他另外再委派一個欽使過來接替自己的工作。他計劃離開賽恩斯島后，再去阡陌國的幾個地方看看，然后經(jīng)過寶象國，穿越霍雅雪山回到沙海洲，等待下一個月合之夜。
但命運總是跟他過不去，纖夏和冷月聰婚禮后的第二天，他見到了失蹤已久的哈孜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