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脂包裹全身的剎那,所有痛楚化作綿長的潮汐。
不知何人的記憶被當做縫合夢境的的養(yǎng)料,回想起來卻只見綠葉覆蓋其上。
樹洞內壁流淌著熒綠,王馨镅懸浮在琥珀色羊水中。
破碎的意識回穩(wěn),嬰兒掙脫了臍帶。
她扒著樹洞的缺口爬了出來,摔到落葉堆里。
落葉紛飛,她躺在里面靜靜地看著。
良久,一片葉子蓋在眼睛上,她眨了眨眼。
“我就說這么躺著很舒服吧,你還不信?!币暰€中出現(xiàn)一個亂七八糟的腦袋。
“意——”她調整了一下聲音。
“意識錨到底用了什么?有些記憶應該不是我的?!睆南滤滥莻€老瘋子之后的記憶雖然模糊不清,但她知道那絕不是她的,這十八年雖然過得雞飛狗跳,但肯定沒見過那么怪異的鯨魚,更沒有那樣刻骨的傷痛。
可要是真不是她的記憶,又怎么會感到如此濃烈的悲傷,甚至讓情緒在回憶之前就已經(jīng)崩潰?
“不知道,可能你忘了?”李牧云打了個馬虎眼,岔開了話題。
“趕緊去收拾一下吧,樹人小姐。”
黏糊糊的樹脂沾滿了樹葉,她活像棵會走路的圣誕樹。
“整的這埋汰樣?!崩钅猎茝能姶笠吕锾统鰲l抹布,“擦擦臉,換身衣服,好幾天了書還沒給人家送過去,估計都急瘋了?!?p> “你沒去?”
“我是懶狗。”李牧云理直氣壯。
王馨镅對著生銹的消防栓鏡面整理頭發(fā),拔下黏在上面的樹葉疼的她齜牙咧嘴的,突然發(fā)現(xiàn)右耳垂粘著顆渾圓的樹脂。透過琥珀色的膠質,能看見里面封著片完整的槐花,花瓣里還凝著未干的晨露。
“像不像畫像上的耳墜?”她把腦袋歪向書店櫥窗。
李牧云正往牛皮紙袋里塞山楂干——那是路費。他抬頭瞥了眼在秋風里搖晃的泛黃畫像,畫像里的女人戴著楓葉狀的耳飾,靠在開滿金色槐花的樹旁。
“人家戴的是紅瑪瑙?!彼稊嗬穆槔K,“你這也挺好,純天然?!?p> 兩小時后。
垃圾填埋場中。
王馨镅把最后一袋廚余垃圾甩進運輸管道時,手腕上的工牌突然閃爍紅光。這是約定的信號——三短三長,像心跳的摩斯密碼。
沾著油污的清潔工外套內側縫制著鉛箔防輻射層,她擰緊口罩上的呼吸閥,將防水布包裹的書籍捆在背上,沿著文明的消化道順流而下。
積年的垃圾發(fā)酵出惡臭的潤滑油,通道內部布滿各種垃圾形成的碎片。
不知道從什么上掉下來的鐵片削去一節(jié)衣角。
她猛蹬側壁避開嵌在管道上的盤子碎片。
某種巨型機械的嗡鳴穿透鐵壁,震得她后槽牙發(fā)酸。
管道頂端豁然開裂,王馨镅反弓著腰,雙腿使勁一蹬將包裹甩了出去,緊接著人抓住連接的繩子,被扯出管道。
照明燈從廢鐵峽谷的縫隙間漏下來,在銹蝕的金屬表面鍍上一層青灰色。報廢的機器堆疊成山,冷卻塔的殘骸像被斬首的青銅巨人,裸露的電纜如同死者的神經(jīng)。
靴子陷進某種膠質淤泥里,那是降解了兩百年的絕緣材料與機油的混合物,正咕嘟咕嘟泛著熒光的氣泡。
她擦了擦倒扣在地上的鏟斗,坐在上面,拿出袋子里的山楂干。
粉紅色的小塊沾著晶瑩的白糖。
她靜靜地等待著。
耳畔傳來金屬扭曲的尖嘯。她抬頭望見數(shù)十米高的垃圾山正在傾斜,露出通訊基站的殘骸,盲目的動物用它巨大的爪子扒拉出一個通道。
鼴貍,生物學的偉大奇跡,垃圾填埋場的主人。
此刻它人立起來,只比王馨镅稍矮一點,尖銳的爪子比頭顱還大,鋼鐵在他面前如同布匹。
然后它張開了大嘴,露出吞金食鐵的堅硬門牙,一臉諂媚的把雙爪攏在一起討要食物。
王馨镅把包裹解下來掛在它身上,然后把紙袋放到它合攏的爪心,看著它滑稽的用那大爪子把山楂干一粒一粒的夾出來扔到大嘴里,每次她都懷疑這點玩意它能不能嘗出滋味。
“不行,別人還得吃呢。”王馨镅捏住了它聳動的鼻子,“下回再給你帶。”
順著通訊站的斷口爬下去,地下是能容納兩人并行的隧道,墻壁被膠泥抹平,縫隙中有幾株奇形怪狀的蘑菇發(fā)著微光。
自然在被文明遺棄的地方茁壯生長,以它自己的方式。
這些隧道構成了危險的迷宮,填埋場有毒的氣體中不知道摻雜了什么東西,會讓人模糊方向,只有這些生靈才能在此來去自如。
這是他們的家,不歡迎未經(jīng)容許的闖入者。
一尊破損的育兒艙半埋在隧道里,散熱口生長著熒光的蕨類植物。艙體投射出育兒指南全息影像,顫抖的畫面里女人哼著《搖籃曲》。
他們到了。
海綿,泡沫,塑料膜,衣服,這些破破爛爛又軟軟乎乎的東西鋪滿了整片巢穴,墻壁上不知為何嵌著一堆紐扣,比較完好的毯子和床墊被集中在了一起,百來個胖乎乎的毛團子擠在一起,然后山呼海嘯般的朝王馨镅撲來。
“別鬧,別鬧,癢?!饼B貍身上的毛硬的跟刷子一樣,盡管幼崽們用最柔軟的肚皮和舌頭向她表示親昵,但王馨镅還是有一種掉進洗車店滾刷里的感覺。
黑暗中一雙血紅的眼睛睜開,干枯的手臂勾起背包,將里面的吃的撒了出去,毛團子們又山呼海嘯般的跑了出去。
“你好久不來學習了?!甭曇羲粏〉木秃孟駨某錾鹁驮诮邮芨煽实男塘P。
“這幾天有事唄,我還以為是周叔他來呢,那你回頭給他們?”王馨镅看著那青面獠牙的怪人像喂魚一樣撒著泡芙,巧克力,山楂條和面包渣,苗嘉桐在烘焙時總會多烤出很多,最后變成賄賂這些可愛生靈的路費。
“嗯,最近新學生還挺多的,馬利克他最近跟司徒煉研究出來一種鹽,吃下去可以以夢境的形式傳播我們的思想,這樣的話就不用怕被監(jiān)管了?!甭曇袈牭娜她b牙咧嘴,說話的卻好像一點都不難受。“不過監(jiān)工之類的人好像沒什么反應,倒也挺好,起碼說明咱們不是洗腦,大家都有選擇和拒絕的權利?!?p> 二人邊走邊聊,穿過一大片泛著幽幽藍光的蕨類植物,數(shù)人正在田里檢查作物生長的情況,順便把那些蠢蠢欲動想要啃食幼苗的小鼴貍抱起來帶走。
“老周。”包裹被穩(wěn)穩(wěn)地扔到地上,穿著防護服的男人在給鼴貍清理眼角的寄生菌,“行,我今晚跟他們分好,到時候一人一本帶進去?!彼^也不回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