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歷臘月二十,在所有人準備過年,外地的游子返鄉(xiāng),在家的人各種采辦時,他們逆行而上,在晚上十點登上了開往BJ的綠皮火車。
半個月前經(jīng)過預(yù)約掛號,搶火車票,他們要到BJ尋醫(yī)去。
她因為傷口不能坐飛機,綠皮火車有臥鋪,八個小時的車程能比動車舒服一點。
他靠車窗坐著,她半躺在他懷里,火車帶著他們在夜色里飛馳。
他們誰都是第一次去BJ---偉大的首都,曾經(jīng)的夢想中有很多種去那里的憧憬,唯獨沒想到最后是看病才去那里。
看不見車窗外,她想象著一條鋼鐵巨龍在夜色中劈開嚴寒開往希望。
愛人的懷抱是安全溫暖的,她睡著了,耳畔是時遠時近的喀嚓聲,他稀里糊涂淺睡。
晨曦透進窗簾,他把窗簾拉上去,激動地在她耳邊說:BJ到了!
她激靈睜開眼睛,他們趴在車窗往外看,火車已經(jīng)很慢很慢,像是讓他們好好看看沿途風景。
密集的樓頂之上一線紅光冉冉升起,那就是太陽升起的地方。
她笑了,他見她笑,也笑了。
早晨六點半,他背著雙肩包,與她十指相扣,他們走出BJ站,回頭看看“BJ站”那三個字,這里必須留下紀念。
他們互拍幾張后,叫住一個小伙子,“給我們拍一張合影好嗎”?
他們趕緊站好,手扣得緊緊地,在寒冷中綻放笑臉,留下了來到BJ的第一張合影。
“預(yù)約的是下午兩點號,我們可以玩一上午”,他愉快地說。
想去的地方太多,但時間有限,那么最想去的就是天安門。
經(jīng)過一系列手續(xù)后,他們終于走進了天安門廣場。
他們手牽手,懷著朝圣的心情一步步走向那個神圣的城樓。
他眼睛濕潤了,她更激動,淚水漣漣。
他們極其渺小,是來到首都的一對鄉(xiāng)鎮(zhèn)老師。
他們極其自豪,他們來到了天安門廣場。
BJ隨處是歷史,遍地是看點。
如果心中無事,暢游個夠多好,但他們來干嘛?看病??!他們興高采烈的同時都心事重重。
一上午太快了,簡單吃點午飯后,他們坐上了去醫(yī)院的公交。
在公交車上還貪婪地瀏覽窗外,看到很多耳熟能詳?shù)牡孛m然只是第一次見,但像故地重游。
車上有位慈祥的本地老人,一看就知道他們是倆外地“孩子”,老人笑呵呵地說:“五六月再來吧,滿城月季花”。
他們對視著:以后肯定會再來的,懷著愉快的心情再來。
時間在他們預(yù)算內(nèi)很充裕,當他們站在醫(yī)院大門外,看見一座普通的樓上滾動這幾個字:
中國醫(yī)學(xué)科學(xué)院腫瘤醫(yī)院!
她的手在他手心抖著,他緊緊地握著。
他傳遞給她勇氣:
我們來了,來到全國最高的醫(yī)療殿堂,這里會解決我們的問題的。
其實,以前他對這個醫(yī)院一無所知,都是最近網(wǎng)上查詢得到的信賴。
來到這里就是他想到的救她的唯一辦法。
醫(yī)院很老舊,這給他們一種樸素親民感。
他們是預(yù)約掛號,第一步需要取號。
打聽著來到二樓,場面太“壯觀”,他們心一慌,人太多了!
人們都在排隊取號。
好幾個隊伍甩著彎排出好遠,他們剛站在隊伍后,身后很快續(xù)人。
這種陣勢是省會最大的醫(yī)院也沒有的。
這是首都啊,他們能千里迢迢而來,別人也是??!
四面八方的患者都往這里聚集,豈能不多?
他站在隊伍里,她依偎在身邊,隨著隊伍推進,他準確地算了一下排在他們前面的人,一共三十個。
他們的號是兩點整的,那么他們有四十分鐘,按每人取號一分鐘算,他們的時間也是可以的。
又往前推了幾步,突然,他眼前一個閃念像閃電亮一下,驚到他時眼前一暈。
他如夢初醒:預(yù)約取號必須提前十五分鐘啊!
也就是他取號必須在兩點前15分鐘完成。
超時系統(tǒng)關(guān)閉,誰都沒辦法。
這么算來,他們的時間就要扣掉15分鐘,也就是不到25分鐘里前面有三十來個人。
如果取不出來號,他們期盼了半個月,千里迢迢而來,醫(yī)生面沒見到就黯然而歸?
他額頭冒汗了,都怪自己,因為貪玩非得精打細算時間,精打細算時怎么就忘了這個要求?
就不能提前來嗎?
她感覺到了他的緊張,用安慰的眼神看著他。
前面取號的人有的快,有的磨嘰,他的心要跳出來了。
“你排著,我看看能不能機器取號”?
說完他跑了,一頓無頭蒼蠅亂撞后在一樓找到了自動取號機器,又是一隊隊在排。
他好說歹說提前到機器前,一頓操作,但是取不出來號。
焦急中看見旁邊一個柱子前站個護士,他跑過去求救。
“您幫幫我取號吧,我要來不及了”,他急促地說。
與他的著急成鮮明對比的是,中年女護士看了他一眼,慢條斯理的,禮貌客氣的,例行公事地說:“您自己再試試”。
“我試了,不行,求您幫我取一下”!
他的聲音很大,可能嚇到了護士,護士又看了他一眼,索性閉嘴不出聲了。
他猛地轉(zhuǎn)身回到機器前,那幾個人縮回手讓他先取。
在他又一次失敗時,身后一個聲音說:“外地銀行卡可能取不出來吧”。
他撒腿往二樓跑,遠遠地看見她所在的隊伍,她已經(jīng)排到前十左右。
他看到了希望,跑到她身邊。
與極限時間還有五分鐘。
五分鐘還可以,不至于磕頭作揖求情。
她也意識到時間的緊迫,但沒慌張,鎮(zhèn)定地站著。
他盯著趴到窗口的人,祈禱他們快點離開,還好,都沒用上半分鐘,一個接一個很快地取完離開。
他們有希望了。
他們終于排到了第二位,還剩兩分鐘。
他們前面是個肥胖高大女人,她趴在窗口像面墻,把窗口堵得密不透風。
聽口音是本地人,她慢吞吞的和里面的護士饒舌。
她的號已經(jīng)取出來了,握在手里還在咨詢,不知和一個掛號窗口的護士有啥咨詢的。
護士很耐心,胖女人就像聊天,哦,啊,嗯,哈,是嗎?哎呀!哦!
胖女人沒完沒了,她所用時間等于四五個人。
他在后面真想揪著她的頭發(fā)甩墻角去。
他盯著時間,不能再等了。
他在后面克制著說:“請讓我先取號好嗎?我快來不及了”。
前面的墻沒聽見似的,他大聲重復(fù)一遍,那堵墻不耐煩地回頭,聽出他是外地人,用碩大的蒜頭鼻不屑地一哼。
這時她留出一道縫隙,他往前一擠,蒜頭鼻被擠出窗口,他把取號證明遞了進去。
蒜頭鼻肩膀一擠,腦袋要伸進窗口,又要磨嘰,他怒目而視,她再啰嗦,他就會大吼:你有完沒完?
啪嗒,一摞東西扔出來,他的號取出來了。
他剛閃身,后面的人就趴上去,蒜頭鼻插不進去,她已經(jīng)引起公憤。
他拉著老婆的手走出人群,一看時間,正好一點四十五分,極限時間到了。
這奪命取號?。?p> 她心疼地給他擦汗,他著急出了一頭汗。
他看著老婆欣慰地笑了。
好了,安心排隊等見醫(yī)生吧。
他預(yù)約兩個號,一個是乳腺外科,這個就診時間靠前,一個是乳腺內(nèi)科,這個半個小時后。
他知道外科就是看病手術(shù)的,但內(nèi)科是什么?他不知道,當初在網(wǎng)上看見有內(nèi)科,隨手就預(yù)約了一個。
在排隊等叫號時,他們旁邊坐個愛搭訕的患者,聊了幾句,是內(nèi)蒙的。
內(nèi)蒙患者說:“我在這里看病拖拉半年了,啥都排號,看病的太多,太慢,多虧我住我兒子家”。
他們倒吸一口涼氣,反復(fù)檢查他們帶來的資料,病歷本,還有打針吃藥證明。
終于叫到了她的名字,是乳腺外科,他們莊重地推開那扇極其普通的門。
“在你們那里三院手術(shù)的?三院主任我認識,治療方案沒問題,就這么治療下去吧”。
那個禿頂老醫(yī)生說。
不到兩分鐘,他們走了出來。
關(guān)于這個結(jié)論,他們不知該高興還是悲傷。
高興的是地方醫(yī)院沒毛病,悲傷的是,維持原來方案。
他們還有個感覺,都感覺那個禿頭醫(yī)生好像怕?lián)熕频模抡f與地方醫(yī)院方案不一樣而讓他作證,他想都不想就一連聲地說:治療方案沒問題,就這么治療下去吧。
一頓緊張后,他們松懈下來,坐在椅子上等下一個科室:乳腺內(nèi)科。
兩個科室挨著。
她把頭靠在他的肩頭,這里也沒有良方,那么,她只能接受藥物帶來的一切后果了。
很快又叫她的名字,乳腺內(nèi)科在叫,他們不抱任何希望了,推門走了進去。
靠窗一個中年男醫(yī)生,正在打發(fā)一個患者。
患者是本地人,醫(yī)生很耐心。
當輪到他們時,醫(yī)生翻看她的病例,掃了眼她的用藥。
醫(yī)生勃然大怒。
抬起頭厲聲的:“誰讓你打針?誰讓你吃這個藥”?
他們聲顫,“我們當?shù)蒯t(yī)生??!”
“換藥,吃……”!
醫(yī)生咕嚕一句藥名,他們沒聽清,聽清也不懂。
那是一個奇怪陌生的藥名。
“我們原來打針吃藥為什么不可以”?
醫(yī)生又怒了,“你們愿意就繼續(xù),隨便。
你們不做檢查,就是這個訴求,是吧?那可以了,下一位”。
醫(yī)生把他們的資料推過來,下一個患者坐了過去。
他隔著桌子問:“醫(yī)生您讓我們吃的藥叫什么”?
醫(yī)生又咕嚕一遍,他們死記硬背記住了。
這就看完病了!
他們一臉懵地走出來。
這位醫(yī)生對外地患者不友好。
一個外科,一個內(nèi)科,截然不同的兩個方案,他們該聽哪一個?
他們當然最希望換藥,但是內(nèi)科暴脾氣醫(yī)生給他們的答案,令他們一頭霧水。
他們已經(jīng)快下樓了,他驀然轉(zhuǎn)身,大步往回走,在內(nèi)科門外推門而入。
那位脾氣暴躁的醫(yī)生頭都不抬。
他大聲問:“醫(yī)生,您讓我愛人吃什么藥”?
醫(yī)生如果再說“隨便”,他就揪著他見院長去。
醫(yī)生沉著臉說:“托瑞米芬”!
然后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讓你吃啥就吃啥得了,難道讓我給你們講原理?
好吧,好,他點點頭,又出來了。
他們緩緩地走出醫(yī)院大門,來到大街上,再回頭看看那長長的一串醫(yī)院名字,百感交集。
千里迢迢而來,他們把這里當做唯一的救命稻草,卻得到這么個稀里糊涂的結(jié)果。
兩個結(jié)果之間,沒人告訴他們選擇哪一個。
偌大的BJ有無數(shù)好玩的去處,頤和園,長城,他們都沒去過,但沒那心思了。
而且他們預(yù)定回去的車票,錯過就難再搶到。
他們黯然地回到火車站,依然是夜色蒼茫中上了綠皮火車,火車在深更半夜中向著家的方向飛馳。
他們毫無睡意,她偶爾掀開窗簾一角,在蒼茫遼闊的高天廣地中,遠處移動著一簇燈火,慢慢地融合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