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立冬,冬天來了,雪應節(jié)氣地下了好幾場。
紛紛揚揚的雪告別悠遠深空,前赴后繼地飄向大地,飄上不歸旅途,落在大地的瞬間是永別還是重逢?
飄在傷心之地,那里因雪更悲涼,那兒的人對著雪花黯然懷念。
在另一個地方,雪花洋洋灑灑,飄落在窗外,佇立窗前遠眺的人沉思不語。
她從窗前轉(zhuǎn)身,走到桌邊坐下來。
她這是在學校圖書室里,圖書室朝陽,遠離光照處靜立著幾排木質(zhì)書架,一層層擺著整齊的書,書都上了年月,紙張黑黃。
在書架對面擺一張全學校最舊的辦公桌,一把同樣舊的椅子。
圖書管理員到熱鬧地方去了,這屋里只有她一個人。
她怎么來到這里的?
這學期之初,全校最亂套的二班進入初三。
教這個班的語文老師是從縣城通勤的,紅梅也申請了,她也從縣城通勤。
坐縣城過來的火車到校時趕不上前三節(jié)課。
這樣二班語文和英語都得在下午上。
抓教學的小任覺得兩個主課都在下午,實在說不過去。
他找到她買好說:“為了讓你全心全意陪云飛東山再起,這學期你呆著,下學期從初一開始安排課”。
二班英語換人了,她不教了。
把她樂得呀!
出了副校長室,她一蹦三尺高,高考后她第一次這么開心。
可算不瞅那群小獸了。
她送走了那么多學生,都是憑良心做事,畢業(yè)時都難分難舍。
只有二班這群,是她從教以來,最恨的一波。
是的,她不僅僅討厭他們,是恨。
雖然作為成年人,作為老師,不該和學生一般見識,但是,二班這群魔,超出了孩子天性,就是一群被本性激活的獸。
教這樣的學生,是對老師的摧殘,折壽的事。
她恨他們,恨一輩子,不原諒他們對自己的傷害!
終于逃脫魔窟,她焉能不高興!
二班語文老師見到她羨慕的說:“你可算自由了,我這一年咋煎熬”?
說完沒幾天,語文老師走進副校長室,“你也讓我從二班下來吧,我死活不干了,再被他們氣一年,我就得氣死”。
她執(zhí)意辭職。
小任本來想將就到那班畢業(yè),但出現(xiàn)這個情況,他只得想辦法。
那就從根上想辦法吧。
他就把亂套二班班主任換了,換上一個一米九十多的男老師。
他是全校最高最帥的物理老師,三十多歲,走路一步頂別人兩步,想跟在他身邊走,不由得小跑,而他不慌不忙中,那氣度就上來了。
面對那群頑劣男生,大個子老師往講桌后一站,煞神似的陰沉著臉說:“誰再不遵守紀律,我踢死他”!
奇怪不奇怪?
野驢似的男生們鴉雀無聲。
欺軟怕硬是本性!
二班怎樣與她無關了,她懶得關注,
那個班像一塊陰霾從她心頭滾蛋,她身心輕松。
閑著沒事的她并沒閑著,總被抓去打零。
“來,到主任室來”;
“來,到團委來”。
她成了雜役,但干得很開心,學校那點事,她就差當大校長了。
這樣過了兩周,她又接到差遣,“到圖書室?guī)兔ρa充檢查材料,老周那個人啊,老天拔地的,眼神跟不上,再說她也弄不完,就要檢查了”。
于是她來到圖書室。
圖書室做賬是一個全新的領域,她很感興趣,老周把幾大本子賬本丟給她。
“每年一本,補到今年為止,檢查就齊了”。
老周就蔫溜了,幫她做事她溜。
紅梅沒計較老周的態(tài)度,她每天到校直接進圖書室,往那張破桌子邊一坐。
埋頭整理。
有時為了獲取第一手信息,在書架上實錄,從上到下翻書。
查到最底層時蹲下來,一邊查一邊記。
她這么做時,全神貫注,不成想大校長查崗時,看到了這一切。
當時就進來說:“你做事這么細心,老周很快退休了,圖書管理員你接任吧,愿意教課就兼職,兩不耽誤”。
這是大校長做的最正確的事。
她很高興。
開大會時,大家都知道她是未來圖書管理員。
老周聽說后,撒手啥也不管了,圖書室都不來。
沒人再抓她打零,于是,她有了專屬辦公室,桌椅雖破,但與書為伴的生活令人氣定神閑。
她更盡心地做完了賬,沒事的時候,就學習。
學什么?
她買了一套全國高考英語真題匯編。
她一個省一個省地做高考題。
實事求是的講,挺費勁,有些東西模棱兩可,不精通。
但一本字典在手,天下無敵手。
細摳慢摳。
隨著進展,她越來越感興趣,越來越順利,上癮了。
在家時,云飛在他書桌前學習,她在她的床上學習。
這種氛圍不是誰家都有的。
她經(jīng)常趁云飛休息的檔,不會的還得向他請教。
人家畢竟正跟老師學習呢。
云飛在給她“講”的時候,很認真,弄不準時兩人一起查閱,弄懂為止。
然后馬上回到他的書桌前。
他面前的書堆上,又掛起了那張勵志小條:發(fā)奮!
到三年八班以來,他真在發(fā)奮。
學習不是裝出來的,真學能看出來。
她不給他任何壓力,不給他講什么“雪恥,頭懸梁錐刺股”之類的,不說!
當一個人想怎樣做時,無需多言。
她連表露對形勢看好這樣的誑語都不打。
高考失利也教訓了她。
平常心,努力爭取,結(jié)果順其自然!
又下了幾場大雪后,2012年快到尾聲。
農(nóng)歷十一月初四那天,她接到一個邀請。
聞立致電:“今晚我請你和兒子吃飯,你來吧,我過生日”。
她當然忘了,誰記得他生日?
那天云飛沒有晚自習,她說:“晚飯我不想做了,正好有人請吃飯,去不去”?
她想到的是,她們住的房子不花錢,好賴也給他一個面子,過生日不同于平時,就去吧。
他們娘倆找了半天,在一條街上找到了“灶臺雞”。
聞立很高興她們到來。
他們一到,服務員就開始操作。
他們面前實實在在一個灶臺,服務員把鍋蓋掀開,往里面加雞肉添水。
蓋上鍋蓋后在鍋底加木柴,熊熊火焰舔燎鍋底,飄出松木香,不一會兒就開鍋,鍋里出肉香。
但她不喜歡這種吃法,算什么呀?叫花子似的守著鍋,伸長胳膊從鍋里撈東西。
鍋里熱氣熏著頭發(fā),吃得那叫一個狼狽。
服務員又走進來時,揭鍋蓋啦!
再看鍋里,湯汁冒泡,肉已爛熟。
“吃吧,里面加了那么多別的,可勁吃”。
聞立說著啟開一瓶啤酒。
斟了三杯,端到她倆面前各一杯。
她沒看沒動酒,而是全神貫注地吃肉,來不就是吃飯嗎?在他面前假咕啥?
云飛端起酒杯說了句:“生日快樂,爸爸”!
聞立伸過酒杯與兒子碰了碰。
放下酒杯時,他感慨地看看她,看看兒子。
三口人坐在一起吃飯,對于他太難見。
以前求他在家陪老婆孩子吃一頓飯,他都不肯。
后來他求老婆孩子回來陪他,已經(jīng)不可能。
如今,云飛在此落難,他才有機會得償所愿,五十來歲的他,眼睛紅了。
他比她大六歲,這本該嬌妻愛子的三口之家,如今七零八落,都是他當年不珍惜。
他幽幽地說:“我又長了一歲,也長腦子了,以前太糊涂……”!
“你還讓不讓人吃飯?再嘚吧我走了”!
她啃完一塊骨頭,往灶臺上一扔,瞪著他。
真有意思,誰和你懷舊來了?
給你面子還上臉了?
他看出她眼神里的意思,連連說:“不說了,吃吧”!
他只顧喝酒,一口菜沒動。
她又扒拉一塊肉,啃起來。
這怎么著也比她在家蘿卜白菜好吃嘛!
她抽塊紙巾擦擦手,看了眼云飛:“我回去了,你還等一會兒嗎”?
云飛也要放筷子,聞立祈求地看著他。
她說:“那你就再坐一會兒,但別太久”。
她站起來,要挪腿之前,看著聞立,“讓孩子早點回去”。
她拿過大衣往外走。
她其實還想說:少喝點,吃點飯!
但看見他酒杯不離手,一口接一口,還是當年那德行,長一歲也是白搭。
她氣不打一處來。
算了,喝去吧!
好心勸都是耳旁風,誰管誰?又不是小孩子,自己為自己負責吧!
聞立目送她的背影離開后,又拿過一瓶酒,嘭,用筷子一別,瓶蓋飛落。
在云飛驚羨的目光中,他給云飛酒杯斟滿。
“來,兒子”!
父子倆的酒杯又碰了碰,酒精世家出身,云飛自來通,把一杯啤酒一飲而盡。
他在鍋里選塊肉夾到云飛碗里,用目光督促他吃。
關切地問:“兒子,到這后學習怎么樣”?
云飛想說:剛結(jié)束的月考打了六百多分!
但想到他這個爹轉(zhuǎn)頭就會亂吹,他淡淡地說:“可以”!
聞立不知道學校那些事,他又說:“兒子,你媽這些年不容易,一個人帶著你東跑西顛,你得好好學??!
放心,你上大學爸供你,我就你一個兒子,掙錢不給你花給誰花”?
酒鬼終于說句良心話。
過一會兒又問:“你媽,這些年有沒有誰給她介紹人”?
云飛不置可否。
他灌進一杯酒,把酒杯一蹾,激動起來,“你那幾個姨沒一個好東西,都不是好人,挑唆你媽和我離婚”。
又恬不知恥地說:“我和你媽沒大矛盾,咱們一家三口總在一起團聚多好”。
“你現(xiàn)在不是有個女人嗎?”
“哼,讓她滾蛋一句話的事”。
云飛忍不住笑了,“爸你就死了那條心吧,我媽不可能和你過的,她不會看上你的,我二姨給她介紹的人她都看不上,還能和你回家養(yǎng)豬養(yǎng)雞”?
云飛往他爹熱情上潑涼水。
吧唧,聞立小心翼翼燃燒起來的小火苗滅了。
父子年齡有代溝,感情有隔膜,領域沒交集,完全不搭邊。
她到家后不久,云飛也回來了,拎回一個塑料袋。
把那鍋雞肉都打包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