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飛上高一這年是2009年,這年的冬天她覺得是有生以來最冷的冬天。
在沙塘子國道邊,她站著等大巴,她的腿上靠著一個油漬麻花的編織袋。
里面裝著一扇豬排骨,農村豬,還有兩只宰殺好的雞,農村土雞。
這是聞立放在這里的,他轉身上車回去了。
這是她要求他準備的,她要送禮。
她等了半個多小時,大巴還不來,她渾身凍透,腳底冰涼。
大巴終于來時,她扯著編織袋往前挪,上踏板實在拎不上去,一個站著的男乘客伸手提了上去。
她感激不盡,沒往車里走,編織袋放在過道上,她站在旁邊,隨著車的顛簸,搖搖晃晃回市里。
在客運站下車后,雪泥在路上加劇濕滑,她不能拖著編織袋,把里面的禮物弄臟了就不好了。
她扛在肩頭,一側肩膀掛著她的背包,一側肩頭扛著編織袋。
防著腳下摔倒,一路小步蹭著,她終于到了306路站點,放下袋子排隊等車。
從306路下車后,又把袋子扛起來。
她發(fā)現(xiàn)肩頭可以使出全身力氣承載,相比手拎不那么痛苦。
她進家門就檢查雞啊排骨啊,還好,沒弄臟。
她不顧肩膀生疼,跑出去買回兩個超大藍色塑料袋,把排骨和雞分裝好。
不錯,這體面多了。
然后專等時間,時間差不多了再進行下一步。
六點五十分,她一手拎一塑料袋貨出門。
她要經過南門,沿著大墻,繞到正門。
這一路上,兩個胳膊要扯掉了。
當?shù)秸T時,她拎著沉甸甸的塑料袋一陣尋覓,站到離校門不遠不近之處。
終于,晚自習放學。
高中生們涌出正門,有的鉆進私家車開走了,有的打車開走了。
校門外肅靜下來。
她擔心云飛班主任不出來。
她回味著自己電話里說的話,檢查是否說明白。
“汪老師啊,我是聞云飛媽媽,我從農村給您帶點豬排骨,和土雞,我給您送到哪里呢”?
這話她背了好幾遍的,說的很明白。
“哦,不用啦,我不缺的啦,zen (真)的不用啦”!
汪老師賤著舌頭說。
她趕緊說了一大堆話,意思是你取走是對我的恩典。
正在她忐忑不安時,兩個白煞神似的人從校門走出來。
一個高個,穿款到腳跟的潔白羽絨服,一個矮個,穿款到腳跟的潔白羽絨服。
兩個一塵不染的仙女飄飄走近。
她趕緊說:“汪老師,我是聞云飛媽媽”!
“哦!哦!哦!”汪老師看起來嚇一跳。
汪老師掃了眼兩個超大編織袋,面露難色,和矮個商量,“咋辦?你爸爸今天cu cai(出差)了,這玩意兒我們腫么弄家去”?
她覺得自己冒昧送來,真是給人家添麻煩了。
廣場上明亮的大燈下開過來一輛出租車,停下來。
汪老師抬起后備箱蓋子,看著編織袋為難。
她陡增力氣,趕緊抱起一個放進后備箱,又抱起一個放進去。
汪老師這才露出人情味的模樣,“謝謝你云飛媽媽”。
不再多說,鉆進車,母女走了。
她沒立即離開,她在調節(jié)自己的心情。
她在老師面前傻傻的樣子,讓她想起自己做班主任時,李寶燕的老爹彎腰背一袋葵花籽送給她的情形。
她和李寶燕老爹一樣,在孩子班主任面前,看上去樸實無華,實則狼狽卑微。
但她如釋重負。
從想主意到讓聞立落實,到運回來到送出去,她終于長舒一口氣。
沿著大墻往回走時,渾身輕松。
身旁的人民大街燈火輝煌,車流奔忙,這里還是不夜天。
快到家門口時,妹妹來電,問她:“你當面和老師說給云飛調座的事了嗎”?
“沒有”!
“東西往她手里一交,你就得提條件,要不回頭她忘啊”!
妹妹跌足嘆息。
她覺得一手交貨一手說:“汪老師,能不能給云飛往前調座”?
那交易太明顯了,她實在說不出口。
她不但當晚沒說,第二天也沒說,她送禮時打電話有底氣,可是求人時她又打怵了,雖然剛送完禮。
直到第四天,她覺得不打不行了,撥通了汪老師電話。
“汪老師,聞云飛的座位能不能……”?
“不行!高中生都是大孩子了,對座位特別敏感,誰都不調,坐哪是哪”。
她剛要說一半,汪老師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客氣地打斷她。
可能因為排骨和土雞還沒消化光,汪老師沒立即掛電話,說完沉默。
她無話可說,“好吧,謝謝老師”!
她覺得自己真是奴顏婢膝,這有啥好謝的?
應該破口大罵,“汪偉,土雞和排骨變大糞你拉出去了”?
但她怎么敢?
她兒子還在一班槽子上栓著呀!
除非她是市長夫人,可以有底氣罵,她的身份能做到的只是順民。
而市長夫人是不必送禮的,汪偉給人家送禮都得磕頭吧?
她沒把給班主任送禮的事告訴云飛,覺得那樣讓孩子有壓力,又怕他仗著給老師送過禮,大大呼呼,招人討厭嘛!
關于這點,她是做好事不留名。
一周后的放學時,云飛進門就氣急敗壞地嚷:“我班老師她女兒和我班女生說:聞云飛給我家送豬排骨還有土雞啦!
現(xiàn)在我班同學都知道你送禮了,我的臉往哪里擱?
你為什么那么做?你為什么搭理她?我煩死她了!她收下禮也沒對我好啊?還是那臭臉”!
云飛一陣數(shù)落她,她又急又氣。
“我是為了給你調座”!
“她不會給我調的,我們班最高個是一米九,他坐第二排,沒一萬塊錢買不來那個座,你的豬排骨和土雞有屁用”?
她淚水漣漣,“你知道這個為啥還不發(fā)奮學習?打鐵還需自身硬,你好好學習,你媽何必求爺爺告奶奶?
這些世態(tài)炎涼,云飛啊,你今天不努力,今后你都會嘗到!
真不希望你也像你媽這么卑微,滋味太難受?!?p> 她有千般感受要讓他懂,但這個道理不是動嘴皮子孩子就懂的。
云飛臉漲得通紅,“我同學家有電腦,有汽車,有大房子,媽媽和爸爸都在市里上班,都很有錢,只有我,你看住得這么破?
你看你,天天跑那么遠上班,你看看,咱家啥時候能買成電腦?
現(xiàn)在查資料誰還像我翻書?”
這就是她含辛茹苦帶大的兒子,說他懂事,他不努力,不體諒;說他不懂事,句句是真,句句扎心。
她還能說什么?
她走到門口,回過頭,“云飛,我不知道我這個媽你還抱怨什么?
當初把你留給你爸是不是就對了”?
她出去了,在身后關緊門,把簾子一拉,小床又硬又涼,她無力地坐下來。
她很傷心!
母與子的感情也是情緣里一種,母親也是有自尊的,她不會打著為孩子好的幌子無底線。
誰又不是沒年輕過,子女對父母看不起,為父母者說教是沒用的,越說孩子越煩,越說父母越沒尊嚴。
她不再嘮叨!
快放寒假了,冷到了高峰期。
在云飛沒放學的時候,她在小屋里坐不住,到外面溜達。
夜幕下繽紛璀璨,燈光虛擬出城市浮華。
她腳步的終點不知不覺中總是南湖大橋。
站在垛口旁,橋上風很大,感覺更冷。
橋下曾經波浪蕩漾的湖水冰封了。
垛口到冰面距離很高。
身后車流呼嘯來往。
如果橋下不凍,她真不知道會不會跳下去。
婚姻,愛情,孩子,都不如意。
活的好失??!
活著好沒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