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貼著大紅喜字,窗內(nèi)就是洞房。
洞房里只剩新郎新娘,新郎穿著那身禮服躺著,他喝了好多酒,被人架到炕上的,此刻他還在酣睡。
新娘唐老鴨把新房門輕輕關(guān)上,拉嚴(yán)了窗簾。
在他身旁坐下來,開始卸妝,她戴的絹花又多又密,這樣掩蓋了稀疏的頭頂,絹花上澆筑了半瓶發(fā)膠,撤下絹花太不容易,她一朵一朵地扯,最后所有的花只得扯碎了才算取完,她那一臉膩子糊得她實在難受,用毛巾擦去了,最后,一層層脫下那身盛裝。
他毫無知覺她的存在,她卻凝視他許久。
她還不相信這是真的,他真的娶了她?
這么多年,他咋就沒被別人發(fā)現(xiàn)呢?
她咋那么幸運(yùn),就撿寶似的遇到他了呢?
此時在這屋里,只有她和他,她合理合法地可以擁有他,今天所有賓客都來祝福她的擁有,她做什么都天經(jīng)地義,做什么都理直氣壯。
再不必昧著良心撒那卑鄙的謊。
她一粒粒解開他的外衣紐扣,露出白襯衫,她又解開他的白襯衫紐扣,手指觸到他結(jié)實飽滿的胸膛,她的臉突的紅了,她慶幸他醉了,這樣可以隨她所欲。
她旁若無人地繼續(xù),他的睫毛都不眨一下,他真的醉得不輕。
她欠身關(guān)了燈,把自己貼在他身上。
布萊克沉浸在酣睡里,這一睡把那煩惱和無奈都逃避了,他的所求夢中尋。
他來到一片花林,白燦燦,粉艷艷,香氣彌蕩,咦?這里梨園還是杏林?
他好像迷路了。
在他前面忽隱忽現(xiàn)一個朦朧的鵝黃色倩影,他看清楚了,那是一個穿鵝黃色格子襯衫的女孩,她閃亮的秀發(fā)輕飄飄拂動,她回眸一笑,羞澀亦撩人,她好白嫩嫵媚呀!
她不再回頭,飄飄向前慢跑。
他抬腳追,追啊追,始終追不上,他的腿好沉,好沉。
她不見了,他焦灼四顧,原來在這里,她躺在新被子上,這不是新婚被子嗎?
她藏在這兒了!這是他的新房??!她卻藏這了!
那么,他們結(jié)婚了嗎?
她是他的新娘?
這就對了,他要娶的就是她呀!
她臉上蒙塊花手絹,他好久好久前說過:“我給你揭紅蓋頭啦”!
不知她記得嗎?
他輕輕俯下身,她不拒絕,他們相擁著墜進(jìn)去了,那種醉生夢死里,他久盼的與她的深醉。
他終于心想事成了。
不禁激動的呢喃出聲:“我終于得到你了,你終于給我了”。
他又睡了,醒不來的那種睡。
這一睡好沉,好長,他想一輩子睡下去,夢中什么都有,但他什么也不要,只要她。
夜也來成全,風(fēng)不吹,聲音消,彎月在天邊游。
當(dāng)他感覺到頭痛欲裂,當(dāng)他本能地用胳膊遮住眼睛,當(dāng)他睜開眼睛看見滿窗明亮?xí)r,他的大夢醒了。
在夢中再一次擁有她的感覺真好。
他沒動,他的被窩里有別人的胳膊腿,像條黏膩的涼蛇纏著,令他窒息。
他沒看她是誰,知道是誰,他坐起來,找他的衣服。
唐老鴨貼著他也坐起來,沾滿發(fā)膠的腦袋睡出奇異造型,她也酒醉了似的,昨夜他做的說的,令她難忘。
原來他是那么渴望她呀!她甜蜜極了。
她撅起來夠到衣服,坐回來把衣服遞給他。
在她毫無顧忌地晃來晃去中,搓衣板的身子前兩個空憋的“布袋子”懸著,布袋子底部沉著那點可憐的實貨。
原來,她的丑從外到里。
他對于她的些微幻想蕩然無存。
不是他多挑剔,只因他曾經(jīng)的擁有太美。
也算唐老鴨倒霉!前任太霸道。
他手忙腳亂地穿好衣服,跳下地就出了他的新房。
唐老鴨心里說:“還不好意思了”。
她也更衣完畢,又戴上了硬邦邦的假貨,在瘦削的身板前奇峰突兀,自我感覺超級好。
母親做好了飯,她說:“一些剩飯剩菜夠咱們吃幾天了,今天就熱了吃吧”。
他來到院里,窗前臨時灶臺上的鐵鍋被搬走了,爐筒子撤去了,只留下三個圓窟窿,窟窿里一攤灰燼,灶臺下的地面一塊塊油漬,窗上的大紅喜字在陽光下鮮艷奪目,這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訴他,他結(jié)婚了。
他放眼遠(yuǎn)處的田野,望向隱約可見的小河南溝子,心里說:“章紅梅,我和你扯平了”。
吃完了飯,他覺得頭還疼,歪在新房炕上,迷糊糊又睡了。
他耳邊窸窸窣窣,有人走動,有人開合抽屜,有人翻東西,他眼皮黏黏的,就是不醒,但奇怪的是,耳邊寂靜無聲時他睜開了眼睛,他看見唐老鴨坐在旁邊背對著他鼓搗什么。
他回味起剛才聽見的聲音,不禁坐了起來。
唐老鴨全神貫注在數(shù)錢,地上扔著一張白紙。那些錢比較零碎,很黏膩,她一張一張捻。
他突然一激靈,站起來的聲音驚動了她,他的眼神提醒她本能地把錢往懷里收攏。
他拉開抽屜,越翻越心急,手下嘩啦嘩啦直響,他停下手,一股冷厲的目光射向她,一字一句地問:“我這里的錢呢?用紙包的錢”?
唐老鴨剛才以女主的身份把這屋一頓翻看,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一沓錢,包在紙包里。這筆意外之財令她很興奮。
她快數(shù)完了,估計不到三百。
瞅著急紅了臉的丈夫,她寬寬地裂開嘴,露出上下兩排白牙,像滿嘴碎石,她嗔怪他:“看把你急的,這些錢我?guī)湍闶罩恕?p> 你也知道,我不是愛錢之人,如果愛錢還不找你呢,你不至于這么小氣吧”?
他還就小氣了,那是他起早貪黑攢的272塊錢,曾是他的希望,后來是他的痛,沒實現(xiàn)心愿,他不知道買什么好,也許這輩子就這么留下去了。
他把手伸出去,不說話,一股不怒自威壓迫著她。
她以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他,那么爺們兒的他這是怎么了?
一不留神,她把心里話禿嚕出去:“錢也不多,你至于嗎?沒想到你這么小氣”!
他忽地出去了,和母親交涉了幾句,又進(jìn)屋來時,把一沓錢伸給她。
他懇求的語氣:“唐姐,這是五百,昨天收的禮金,我用二倍換你手里的,把那個給我”!
他伸過另一只手。
兩只手伸在她面前,焦灼地期待著,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唐老鴨看看他伸過來的錢,看看她手里的錢。
一把奪過他的,往腰里一掖,同時按住,又把她手里的往后一背,像逗小孩似的說:“沒啦!都沒啦!這叫偷雞不成蝕把米!哈哈哈”!
她笑得不行。
他俯身要去搶她身后的錢,她把胸一挺,那高高的椰子殼杵過來。
他觸電般撤回身。
他把伸出去的手捏成拳頭,收回來垂下,拳頭越扣越緊,像塊石頭。
他最后問她一遍:“唐姐,把紙包里那份給我”。
唐老鴨眼珠骨碌碌轉(zhuǎn)了幾圈,憑借女性的敏感,她發(fā)覺事情不那么簡單,這激發(fā)了她隱隱的醋意。
她冷下臉:“你都和我那樣了,還留秘密?說吧,紙包里的錢你要給誰,說了我就給你,那五百也給你,說不通,哼,兩個都別要”。
面對這塊滾刀肉,他發(fā)現(xiàn)要不回來紙包了。
他那份特殊意義的272塊錢,想不到是這樣的結(jié)局。
他毫不掩飾厭惡地瞪了她一眼,躺回了炕上,臉沖著墻。
唐老鴨把兩份錢分別揣著,她心里盤算著,她要第一時間把紙包里的那份花出去,就像毀滅她不喜歡的東西,一分不留。
她心情大好,踱步到那張方桌前,翻出他的毛筆字練習(xí)簿,抑揚(yáng)頓挫地讀著上面一首詞。
《夏日絕句》:
生當(dāng)作人杰,
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
不肯過江東。
她看著落款“李清照”脫口而出:“李清照是誰?”
他沒搭理她,感覺她在沒話找話;
她拿著練習(xí)簿轉(zhuǎn)過臉認(rèn)真地問:“李清照是誰?男的女的?”
他好奇地轉(zhuǎn)過身,見她那樣子一點不像開玩笑,他不禁坐起來,他問:“你說呢”?
她認(rèn)真地分析:“這個名字很中性,看不出男女”。
還拽呢。
他提示說:“她是位古人”。
她依然刨根問底:“哪個朝代的?漢朝還是唐朝?”
最后一句更雷人,她問:“李清照是干啥的”!
看來她是真的不知道李清照。
他無語!
用看怪物的目光看著她,嘴角浮現(xiàn)一絲苦笑。
就在這方桌旁,她第一次站在那里時,手執(zhí)一本《宋詞》,背誦:“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煞有介事地大談詞的上闕,下闋。
術(shù)語頻頻,現(xiàn)在竟不知道李清照是誰!
他早覺察她就是一個二道販子,嘴皮子上拽的都是靠同事間的耳濡目染,被她道聽途說拿來販賣顯擺,黔驢技窮后越來越露怯。
這不奇怪,在學(xué)校那個環(huán)境狗熏染久了都能叫出幾句成語。
但二道販子也就罷了,沒想到她如此不堪!
他還想給她一次機(jī)會,問她:“唐姐,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說愛好文學(xué),你都讀過什么名著”?
唐老鴨如數(shù)家珍:“好多??!故事會,知音,青年文摘”。
她的“名著”就是這些雜志,也對,都挺有名的。
他也許早就該問問,而現(xiàn)在不想問下去了。
原來,在她從外到內(nèi)的丑里,還那么無趣。
可憐的大林,她不但無趣,還卑鄙下流!那彌天大謊穿幫時,他們夫妻會怎么樣呢?
他一分鐘也不想和她待下去,他忽地站起來,來到院里,動手拆鍋臺,徒手搬那些土坯,滿手油乎乎的黑灰。
他拆了一個又一個,一股氣都拆完了,然后把土坯一塊塊搬到菜園里,靠墻摞著,都干完了后他滿頭大汗,精疲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