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鴨放下刺繡,下了地,捋捋頭發(fā),抻抻衣角,來到他的門外,用指關節(jié)輕輕地扣了幾下門,敲門聲在靜謐的房里很響。
久不見回音,她推開門走了進去。
他被驚醒了卻沒動,躺了一會兒聽見她沒走,只得坐起來。
她四處掃視著,幾步走到他的字幅下,回頭嗔怪著:“還說你沒愛好?瞎說!這是你寫的吧?我們學校那么多人也沒有一個比你好的”。
她后退幾步站遠了欣賞,評論道:“窮勁有力,堅如磐石,多年功力徐徐而來,真好,真好”。
她又站在書桌前,彎腰一本本過目那些書,從里面抽出一本《宋詞》,她略略翻了一遍,抬頭背誦道:“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手執(zhí)書卷看著他說:“我最喜歡晏殊的這首詞,讀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況味”。
又向他莞爾一笑:“你喜歡什么詞牌子呀?”。
他:“沒有”。
她:“有的詞不是上闕好,就是下闕好,沒有都好的”。
她說的頭頭是道,滿嘴術語,那文采咕嘟咕嘟往外冒,擋都擋不住。
他聽見母親在廚房做飯,就對她說:“你隨便坐,我去廚房”。
這相當于逐客令,但她沒走的意思,而是放下書,說:“我和你一起去”。
母親已經(jīng)把白菜洗好了,在切一塊肉,來客人了,菜里加幾片,他洗了手接過菜刀,切起來,唐老鴨走到母親身旁往屋里推她。
說:“我們做飯,你歇一會兒去”。
然后到放柴的池子里掐過一把柴,往地上一放,蹲地上燒起了火,火光一閃一閃。
他無意中抬頭看見了這一幕,他想起從前的畫面,就在這個灶坑前,一個女孩蹲在那里燒火,火光照亮了她的小臉,紅撲撲的,那嬌憨的模樣讓他發(fā)誓給她做一輩子飯的。
唐老鴨在灶坑前抬起頭見他呆呆地看著她這邊,手里提著菜刀,她毛愣愣地回身看了一眼,又奇怪地看他,他回過神來繼續(xù)切肉。
母親在屋里坐著,繡品擺在身邊,他把一碗粉條白菜端上飯桌時,唐老鴨擺碗筷,他倆出出進進,母親恍惚間覺得這是一家三口人的樣子。
三個人在炕桌邊坐下來。
唐老鴨的頭發(fā)被蒸汽過濾后貼在了頭皮上,濃粉也掉得斑駁,讓人特別想拿塊毛巾把她的臉狠勁擦一把。
在這陌生的別人之家,這女子如此放下身段表達熱忱令母親很不忍。
母親歉意地對她說:“也沒特殊做飯菜,就是家常飯,唐老師吃飽了呀”。
唐老鴨笑著說:“我家也是家常飯,咱老百姓不都是家常飯嗎?只要家人團圓啥都好吃”。
這話說的令人舒坦。
唐老鴨端著飯碗看著母親說:“姨呀以后您別叫我唐老師了,怪外道的,叫我老丫吧,我家里人都叫我老丫”。
母親笑笑,未置可否。
就在這張飯桌上,章紅梅之后,唐老鴨來了,生活不就是這樣嗎?來來往往,好不熱鬧。
飯后唐老鴨把毛衣袖子左右一擼,把手插進水盆里刷碗。那樣子宛如這家的媳婦兒。
他在廚房一角拾掇柴禾。
廚房里暗下來,模糊不清,唐老鴨瘦削的身影變得幾分朦朧,幾分優(yōu)美。
他們同時忙完了手中的活,一時杵在彼此面前,一整天能說會道的她突然不說話了。
在兩個男女之間,這種沉默有了曖昧的味道。
他說:“我送你吧”!
她溫柔地囑咐:“你今天很累了吧?我打擾了你這么久!你都沒休息,明天還出攤吧?我回去了,你早點睡覺,哪天你們忙不開時,我再來”。
她像位知心長姐知冷知熱。
他們穿上大衣,她站在炕前對母親說:“我哪天再來看您,姨”。
母親要下地送,她張開雙臂把母親抱住固定在炕上,說:“我不是外人,您腰不好,我走后您快躺一會兒”。
那種關切與熱情令人難以拒絕。
母親坐在炕上連連說:“有空來,老丫”。
唐老鴨開心地出去了。
腳剛邁出門檻,二黑竄出來,她驚叫一聲躲在他身后,他對二黑喝了一聲:“一邊去”。
二黑第一次被大聲斥責,蔫蔫地坐在了一邊。
她膽戰(zhàn)心驚地拖住他的左邊手臂,他們走到大門外,他突然轉回身又進了院,二黑落寞的身影還在,他蹲下來抱了抱它的頭,揉搓一下說:“等我回來”。
外面黑透了,一彎新月從東邊樹梢升起,他們并肩往東走,到了村口,她慢下來,要說告別的話,他腳步不停,說:“我送你回家,太黑了”。
她心里一陣雀躍,但不動聲色地走在旁邊。
他們眼前是一條白晃晃的雪路,雪路兩邊皚皚雪原,星月之下,一男一女不快不慢地走著。
她繼續(xù)不說話,沉浸于寧靜的美好,他不說話,只有腳下咯吱咯吱聲。
遠遠看見燈火點點,她輕聲說:“我們村到了”。
這條大道把幾個村連接起來,原來她住的并不遠。
她說:“我小學在我們村小學念的,初中和高中就在沙塘中學了,咱倆就這樣錯過這么多年”。
她感喟著。
她借著光亮偷偷打量著他,他面容嚴肅,少言寡語,她十分好奇他心里在想什么。
當她說:“我家到了,你進去坐坐唄”?
他停下腳步略站一站,在她沒來得及說第二句時已經(jīng)轉身回去了,大步流星走在夜色里。
對著他越來越模糊的背影,她“哼”一聲,同時鼻孔鼓出一股氣兒,她進了院門,哼著小曲兒向著一窗燈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