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間的小路漆黑一片,只有遠(yuǎn)處依稀的燈光微微地閃爍。經(jīng)過一段路程的奔跑,身體變得溫暖起來。
鎮(zhèn)子的街上沒有人,寒冷的夜晚,很少有人在外面走動,我們像兩個幽靈一樣,靜悄悄地走來,從東頭的老房子一路向西,街道依然像當(dāng)年那般,只是從朦朧的燈光下看到兩邊增加了新的大樓和商鋪。他們高聳在兩邊,將我家的小樓遮擋,在這些裝修時尚的商鋪門臉映襯下,它像一個遲暮的老人一樣,弓著背孤獨地站在那里,那曾經(jīng)叱詫風(fēng)云的繁華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
“打麻將,你就知道打麻將!,你看看,你看看,這個鋪子都成什么樣子了?”
“嘿!你自己不會做買賣還怪到我頭上來啦?啊,你咋不說說,老爺子當(dāng)年是怎么管理的,就知道怪我!”
“你兩口子就別吵了”
“走走走,我們走吧,走吧,走吧”
“咋滴,說你幾句你還有理啦?我叫你玩兒,我叫你玩兒!”
嘩啦一聲,桌子翻倒的聲音,麻將塊兒散落在地上的聲音傳來。
“好??!你就知道說我,你有啥本事?就知道找我的毛病,咋?這么多年,你不就看我不順眼嗎,自從老爺子他們死后,尤其是你那個瘋妹妹失蹤后,你就沒給過我一個好臉兒,那都怨我嗎?你就沒責(zé)任嗎?你這當(dāng)哥的不稱職,倒埋怨起我來了,我咋這么冤?。“?--。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你鬧夠了沒有!,鬧夠了沒有!,不想活,死去!”
“好啊,你這是卸磨殺驢啊!想當(dāng)年不是你攛掇著,讓我找老爺子分家,然后你還讓我找事,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這不都是你教我的嗎?要我說,害死你父母的就是你!”
“夠了!你說夠了沒有,你這個敗家的老娘們!我打死你!”
一陣清脆的聲音傳來,似乎是花瓶碎落在地上。
“哇啊---哇啊----,好啊,你又打我,這日子沒法過了,你現(xiàn)在想當(dāng)好人啦,你早管干啥啦?自己沒能耐,就知道向我出氣!我這命咋這么苦啊!”
人們從小樓的側(cè)門出來:“唉!這兩口子真是,以后咱們可別去人家這兒打麻將了?!?p> “這怨我們嗎?不是她打電話讓來的嗎”
“我以后反正不來了,我就說,這人對老人不好,德性不行,不能共事?!?p> “唉,是,走吧,走吧,以后不來就是了?!?p> “你看這幾年他家的買賣,一天不如一天,那老爺子生前多紅火,唉,老爺子是個好人,這十里八鄉(xiāng)的誰不知道??!”
“就是沒養(yǎng)出好孩子??!”
我們站在房子的角落里,這里漆黑一片,根本沒有人看到。
房子里安靜下來,只有菊香的哭泣聲還在繼續(xù)。此時的我們該怎么辦?是走是留?心雜亂無章。
“宇,我們----”。思梁拉了一下我的衣襟,不知道此時該怎樣。
“進去吧,這是我大哥和菊香在吵架?!?p> “這時進去合適嗎?你看我們倆的穿著,會不會---?”
“沒事,走,進去?!?p> 我拉著他,向北邊的側(cè)面走去,正中的大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門口堆積著零散的貨物。
從這個側(cè)門進去便直通北面的樓梯,父親在的時候,這個小門一直關(guān)閉著,門口豎著一個高大的鏡子,可以看見樓上拐角處那幅美麗的油畫,此時,樓道內(nèi)一片冷亂,灰塵布滿了臺階,拐角處堆滿了舊紙箱,只有一個窄小的走道通往上面。
二樓的走廊外放著一個晾衣架,上面隨意擺放著衣服,旁邊是我原來的學(xué)習(xí)桌,這個父親托人打造的實木書桌,我曾用心保護著,上面精美的書架曾整齊擺放著喜歡的書籍,而此時,上面散落著編織袋和破舊的衣物。
“誰呀?!”大哥的口氣里依然帶著怒氣。他聽到走廊里的腳步聲大聲喊道。
思梁和我一下子停在那里。我無法想象,他看到我們的樣子時會是什么模樣。
他將頭探出門外:“出去!哪兒來的要飯的?你們是怎么進來的?”
菊香也從屋里走出來,她紅腫著眼,擦了一下眼角的眼淚,大聲地喊:“滾!”
此時,我的腳仿佛有千斤重,停在那里無法移動。
“說你呢,還不快走,我可沒錢給你們!”
思梁的手緊緊攥著我,我的身體,我的嘴似乎都被施了魔法,無法移動也無法張口。
“這是鴻宇的家嗎?”思梁還是努力地,輕聲地,小心翼翼地問。
“啥?鴻宇?你認(rèn)識鴻宇?”,大哥有些激動,他急忙走過來,我連忙低下頭,拉了一下頭發(fā)遮蓋住臉龐。
“是的,大哥?!?p> “你知道我是他大哥?你是她原來的同事嗎?”
“不是”
“那你知道她現(xiàn)在在哪兒嗎?”大哥扶住思梁的肩膀急切地問。
思梁沉默下來,我抬起頭,與大哥的眼光相視。
“鴻宇!鴻宇,是你嗎?是你嗎?”頃刻間,我看到一行熱淚從他的眼角流下。
此時的我并沒有眼淚,我的眼淚在十年前就已經(jīng)流盡了。
“快來,快來,快往屋里來”,他拉著我們走到中間的大廳,這是父親生前談生意的地方,站在門口,我仿佛看到父親站在窗前吸煙的情景,無限地哀愁充盈著大腦。
突然身后撲通一聲,他重重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用頭使勁撞擊地面:“都是大哥不好,都怨我??!我是個自私的人,我是個罪人!爹--娘---你原諒兒子吧!你懲罰兒子吧!我是個罪人??!”
“好啦!你這是干啥?丟人現(xiàn)眼!”菊香用腳踢了他一下,扯著后背的衣服將他拉起來。
“對了,你們還沒有吃飯吧,你去,快,給鴻宇做點飯去!”
菊香撇了我一眼,極不情愿地說:“好,我這就去!”
“不用了,我們已經(jīng)吃過了”,思梁急忙說。
“咋可能?這天寒地凍的,你們往哪兒吃啊,快去,別磨蹭了,你還愣著干什么?”大哥著急地對菊香說。
“就會朝我發(fā)火,窩囊廢!”她邊說著邊向樓下走去。
她穿著一個灰色的羽絨服,緊身的打底褲,腳下的拖鞋摩擦著地面,雖然眼神依然帶著不屑與厭惡,但那發(fā)胖的腰身,與當(dāng)年的妖嬈已經(jīng)相差甚遠(yuǎn)了。
她還是按照大哥的吩咐,做了兩碗面條,上面飄著幾個白菜葉。
“咋不窩兩個荷包蛋?”,看到面后,大哥生氣地質(zhì)問。
“哪里還有什么雞蛋,家里什么情況你還不知道???這老爺子的祖業(yè)都快要更名了,你還在這裝什么大尾巴狼?”。菊香的氣勢壓得大哥無言以對。
“不用,不用,我們真的已經(jīng)吃過了”,思梁還是堅持說。
我拉著他坐下來,拿起筷子,一大口一大口地吃起來。思梁被我驚嚇到了,也趕緊坐下來學(xué)著我的樣子吃起來。
“哎呦喂,這是幾天沒有吃飯啦?這還是那個驕傲的小妮子嗎?”
“少說兩句吧你,沒人把你當(dāng)啞巴”,大哥怒氣沖沖地看了菊香一眼:“快去,把北邊的房子收拾一下,一會兒我們睡那里,南邊的里外間給他們住,那邊暖和。”
“我還不知道那邊暖和啊,北邊就沒有開暖氣,整個屋子都是涼的,這--”
“別說了,我說住那兒就住那兒!”
菊香看到大哥氣紅的臉,只哼了一聲便去北邊的房間了。
已經(jīng)吃過晚飯的我們,把面吃完著實是有點多了,但此時,就像站在舞臺上的演員一樣,情境所至,只能順?biāo)爝@殘酷的表演。
“妹子,一會兒洗洗吧,我讓你大嫂給你找身干凈的衣裳”。大哥走近,拉了把椅子坐下來。我依然沉默著。那些當(dāng)初想好的畫面都突然間打亂,劇情的發(fā)展往往不受控制。
“她現(xiàn)在能正常交流不?”大哥看著思梁問。
“這---”,思梁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說什么好,他無助地看向我,像一個忘記臺詞的演員一樣,在急切地請求幫助。
“你看起來也很年輕,咋也淪落到乞丐的地步?”大哥看著思梁的樣子似乎明白了一些我的情況。于是又調(diào)轉(zhuǎn)話題問起了思梁的情況。
“我--我--我家道中落,欠下了外債,不得已流落街頭?!彼剂航g盡腦汁編了個理由。
“唉,都不容易啊,你家原來是做什么的?做生意的嗎?”
“是”
“商場如戰(zhàn)場??!原來我爹活著的時候就經(jīng)常說這句話,到現(xiàn)在我才真正的體會到??!”
“您的生意出了什么問題?”
“唉,一言難盡啊,都是自己作的,自作自受??!不說了,鴻宇回來了,我這心里好受些了,你們倆就別走了,跟著大哥一起做生意吧”。
“好啦你,就你話多,快來幫幫我!”菊香從北面的房間里喊。
“你倆去南屋休息吧,一切都等明天再說?!?p> 思梁拉著我走到南屋:“鴻宇,宇,”他輕聲地喊。
“我的大小姐,你今天表演的是啞戲嗎?我這都出了一身冷汗,你咋這么沉得住氣呢?”我沒有說話,坐在沙發(fā)上將身體靠在后面。他摸摸我的頭:“宇,你沒事吧,我好擔(dān)心你,我真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這樣折磨自己,我真怕你再有個三長兩短。”
“思梁,我沒事,你不用擔(dān)心,我那個病已經(jīng)好了,現(xiàn)在的心理強大的很?!?p> “你哥說明天給你找身干凈的衣服,你是咋打算的?咱倆對對劇情行不?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他坐在我旁邊,撫摸著我那亂成一團的發(fā)絲。
“我們還穿這些衣服,我不想穿她的衣服”
“要不我明天去買幾身吧,只要你想換,我一早就去”
“思梁,我不換,我要一直穿著這樣的衣服直到離開?!?p> “行,好吧,我都聽你的。你睡里面吧,我睡這里?!彼鲋易哌^去:“早點休息吧,累了一天了”。
我和衣躺在床上,這里曾經(jīng)是一個寬大的客房,父親在這里會見一個又一個友人,談著一個又一個生意,那個寬大的老板桌,那個黑色的長沙發(fā),那些擺放在東面廚格里各式的擺件,北面那個高大的書柜,此時都已消失的無影無蹤,這里被隔出幾個臥室,中間只留下很小的一個客廳,客廳里雜亂地擺放著廉價的家具,桌子上布滿了灰塵,這一切都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那個后面飄滿花香的庭院呢,會是什么樣子?
夜很靜,我卻難以入睡。思梁傳來均勻呼吸聲,冰冷過甚的身體,在溫暖的房間里融化后,隨之而來的疲乏和困意就會襲來,他睡的很香甜。
房間似乎是用一些木板隔出來,外面的聲音穿越縫隙還是襲擊著耳膜。大哥和菊香說話的聲音此起彼伏的傳來。
“我說你傻啊,就這樣的倆人,你想留在家里?”
“咋啦?我妹子成這樣了,我不管她誰管?”
“嘿!你還挺大勁??!我可把話撂這兒,你要是敢留他們,我就走!”
“走走走,又不是頭一回說,想走就走,腳在你腿上,我又沒攔著你”
“你個沒良心的,虧我跟你這么多年,我咋還不如個外人”
“誰是外人啦?誰是外人啦?”
“好!好!好!你聽好了左鴻森,有她沒我,有我沒她!”,菊香故意扯高了嗓門。
“別說了,別說了,你是不想讓我活了是嗎?”
一切都安靜下來,這個場面一如十年前一樣,劉媽和我蜷縮在房間里哭泣,那每日在樓下叫嚷的聲音,那紅色的高跟鞋,那扭動的腰肢還清晰地在眼前呈現(xiàn)。盡管此時沒有了高跟鞋的踢他聲,沒有了那妖嬈的身姿,但同樣的語言還是再一次上演。
是啊,鴻宇,誰讓你選擇用這樣的方式回鄉(xiāng)呢?這是你想要的結(jié)果嗎?還是你早就知道這樣的結(jié)果,卻依然無法相信人性的弱點呢?
如果換一種方式呢?你和思梁穿著時髦的服裝,不用太昂貴,就那身海藍(lán)色的意大利絨制作的旗袍,披上博柏利的披肩,配上你整齊飄逸的秀發(fā),最好再帶上一個圓邊的茶色墨鏡,坐在灰色的蘭博基尼上,那又會是一番怎樣的情景?
黑夜吞噬了整個世界,外面一片寂靜,心卻像洶涌的海浪,不斷撞擊著脆弱的神經(jīng)。無數(shù)個畫面在腦海里翻轉(zhuǎn),整個頭像灌滿了鉛塊,沉重而麻木。
用枕頭壓住頭,以減輕撕裂般的疼痛,試著放空大腦里所有的想象,好好地睡一覺,去迎接未知的明天。
在反反復(fù)復(fù)的輾轉(zhuǎn)反側(cè)后,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xiāng),進入了一個虛幻的世界。
“劉媽--劉媽--”,劉媽站在朦朧的薄霧里,她穿著灰色的上衣,黑色的褲子,寬大的褲腿蓋住她小巧的鞋子,頭上挽著一個圓圓的發(fā)團,她背對著我,但那熟悉的身影讓我確信她就是劉媽。
她停了一下腳步,便繼續(xù)向前走。
我焦急地喊:“劉媽--劉媽--,我是鴻宇,我是鴻宇,我來看你了,我有錢了,我可以照顧你,我要永遠(yuǎn)陪著你?!闭f著我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她并沒有停留,只管自顧地向前走。
我飛奔著跑向她,只是一轉(zhuǎn)眼,她便消失在霧色里,我拼命地呼喊,在大霧里哭泣:“不要走,不要走?!?p> 她突然間又出現(xiàn)在面前,我依稀看見她眼里閃爍的淚水。她用衣袖幫我擦拭眼淚,撫摸我凌亂的頭發(fā),我跪在地上,緊緊抱著她的腿:“劉媽,別走,別走好嗎?我需要你,我想和你生活在一起,我要帶你走,去我那個小庭院,你依然可以栽種那些花花草草,依然可以種上母親喜歡的桂花,我們可以坐在那里感受它彌漫的香氣,你說好不好?”
劉媽蹲下來輕撫著我的臉龐,我依偎在她溫暖的懷抱,享受這久違的快樂。只是她并不快樂,有一種無言的憂傷掛在臉上,我想探究,但她似乎并不能說話,只是緊緊抱著我。
她帶著我開始向東走去,大霧彌漫著整個空間,開始我們并肩而行,但她的步子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大霧遮擋著視線,我舉步維艱,慢慢地,慢慢地,她的身影便消失在濃霧里。
我很害怕,試探著前行,遠(yuǎn)方出現(xiàn)了一盞微弱的燈光,昏黃的光亮穿透霧霾,絲絲縷縷地透過來。心頓時激動無比,朝著燈光的方向前行。路慢慢清晰起來,一座座房子呈現(xiàn)在面前,一個悠長的巷子在面前鋪展。
這不是兒時的長巷嗎?右邊那個臨街的庭院不是小時侯的家園嗎?左邊不是秋葉的家嗎?心頓時激動起來,巷子里沒有人,我大聲地呼喊:“秋葉,秋葉,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一個小女孩在秋葉家的門口探出頭來:“你是在喊我嗎?”
這不就是秋葉嗎?穿著黃底紫花的上衣,灰色粗布褲子,兩條長長的辮子順在領(lǐng)前。只是,她那么小,我呢?我穿著黑色的連衣裙,棕色的靴子,秀發(fā)齊肩,這不是那個當(dāng)年一心跑來找秋葉的人嗎,這不是我十八九歲的樣子嗎?
我還是不顧一切跑過去:“秋葉,我是鴻宇,我是鴻宇。”
她吃驚地向后退了兩步:“你不是鴻宇,你不是,鴻宇是我最好的朋友,她長得和我差不多高?!?p> “我是長大了的鴻宇,二棗核,你不記得了嗎?”我努力找尋那些難忘的回憶,希望勾起她對我的記憶。
“你看,鴻宇在那里”。她調(diào)轉(zhuǎn)身子向東北的方向指去。
一個留著短發(fā)的孩子正費勁地攀登房子?xùn)|面的院墻,一只腳已經(jīng)翹了上去,她艱難地喊:“秋葉,快,快去搬凳子救我?!?p> “誒,好,你等我”。說著她跑進家里去了。
“快點,我堅持不住了”,她扒著墻上的磚頭,整個身體墜在墻外,那磚頭不斷晃動,我緊忙跑過去,但還沒等我跑到,她就重重栽倒在地上。
“鴻宇,鴻宇,我來了,你沒事吧”,秋葉把她扶起來,拍拍她身上的土。
“我沒事,快走,把凳子放家,我們玩兒去”。她臉上充滿了興奮,這興奮儼然把那摔倒的疼痛掩蓋。
秋葉搬著小板凳向家跑去。不一會便從家里跑出來:“鴻宇,我們走?!彼锶~向北跑去,不一會便消失在巷子的盡頭----。
“快起來吃飯啦!啥也不干,睡得倒挺香!”
“嫂子,鴻宇她累了,我來幫您?!?p> “不用了,你幫忙做的飯,我們還能吃嘛!快去把你那雞窩頭梳梳,把你那沾滿黑泥的爪子洗洗再來吧,免得倒了我們的胃口?!?p> “你說啥呢你!少說點死不了你!給他們的衣服不是讓你準(zhǔn)備好嗎,咋不給他們?”
“嘿!你咋就會埋怨我呢!我昨兒晚上就放他們屋里啦,人家不愿意換我有啥辦法,人家是怕咱這衣服藏,污了人家那干凈身子?!?p> “別說了你!”
外面一陣的吵嚷聲將我從夢中拉進現(xiàn)實。我起身,捶了一下酸軟的腰身,思梁從外面走進來,他并沒有因為菊香的話而生氣,依然面帶微笑地看著我:“長官,咋樣?昨兒睡的咋樣?”他學(xué)著這里的家鄉(xiāng)話問。
本來凝重的氣氛,讓他突然間打破,心里的安慰和慶幸是如此強烈,是什么樣的造化,讓上天賜予我一個這樣的他,有他在身邊,還有什么樣的困難不能克服,還有什么樣的坎兒不能逾越呢。
我們坐在那個方桌上,無視菊香鄙夷的眼光,用筷子使勁抄了幾下菜,放在碗里,將饅頭撕碎泡在里面,使勁地攪和了幾下,端起來,發(fā)出最清脆的聲音吸溜了一口飯,隨即便大口大口地咀嚼饅頭,發(fā)出無比大的聲音,思梁也隨著我的樣子,整個房間里充滿了嘴的吧唧聲。
“不吃了!這還能吃嗎?這都是啥呀?餓死鬼啊?昨晚不是吃過面了嗎,你們至于嗎,有那么餓嗎?”
“你不吃別吃,少說點吧!”。
“好,我成外人了是不!我還沒有說話的權(quán)力啦?”菊香氣得踢了一下凳子,轉(zhuǎn)身向樓下走去了,邊走邊嘟囔著:“真丟人!”
“鴻森,我去老二家,給他們說一聲,告訴他,你們的好妹妹回來啦!”菊香在樓下大聲地喊。
吃完飯,思梁幫大哥收拾碗筷,我一個人坐在那里,窗外已經(jīng)大亮,太陽正慢慢升起,透過窗戶,一縷紅色的光亮染紅了整個東方。起身站在窗前,窗下就是母親最喜歡的庭院,此時它是什么樣子呢,推開窗,一陣寒涼的風(fēng)吹來,院子里堆滿了雜物,那棵繁茂的桂花早已沒有了影蹤,院子?xùn)|南角堆積著幾個殘破的花盆,花盆上散落著幾個白色的塑料桶,旁邊幾個破舊的墊子斜靠在南墻上。
“鴻宇,在看什么呢?”大哥在身后輕聲地問。
“我想去爹娘的墳上看看,”
“好-好,你想去哪兒都行,我還以為你不能正常交流呢”,他看起來很開心。
“我還想去看看劉媽。”
“?。縿??”,他停頓了一下,隨即說:“行,行,都行。等一會太陽管事了,溫暖了再去,你這衣服耐不住,聽哥的,去換身衣服去,一會兒你二哥、二嫂來了看見不好?!?p> “沒事,不用換,我不怕冷”。我平靜地說。
“也行,也行,都隨你,都隨你?!闭f著用袖子擦了一下眼角,我感覺到他的小心翼翼,也知道他心里的難過。
“這一群,沒一個好東西!”菊香從樓道里大嚷。
“說啥呢你?”,大哥急忙走出去呵斥了她一聲。
“咋?就知道吼我!有本事,你去給你那兄弟說去???”,菊香氣憤地指著大哥的鼻尖。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指什么指?”
“我就說吧,沒一個好東西,我大早上告訴他們,說你這妹妹來了,開始他們還說的挺好,說一會過來,誰知,聽到我說她穿著要飯的衣服,也不會說話,還帶著一個男要飯的,聽到后,都推脫說有事不來了,這不明白著嗎,怕沾上他們唄!”
“行啦,不來就不來!”大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拿出一根煙吸了起來。
“就知道吸!就知道吸!就你是個傻冒,別人都躲著,就你上趕著!”
“夠了!別說了!該干嘛干嘛去,一會兒我和鴻宇去爹娘的墳上一趟,也去看看劉媽?!?p> “劉媽,劉媽的墳離這離遠(yuǎn)著呢!”
“不說話,能把你當(dāng)啞巴?。俊?p> 聽到劉媽去世的消息,我的心咯噔一下,我最想念的人,這一趟最想見的人,也離我而去了,轉(zhuǎn)過身,眼淚不斷地在眼角滑落,思梁撫摸著我的肩膀。
“呦,咋?不迷糊?能聽懂?”菊香斜著身子看著我。
“好啦,凈添亂!”
“就知道說我!”菊香扭著腰身氣憤地出去了。
大哥開出來三馬車,車斗里鋪上墊子,搬了兩個馬扎放在上面:“這個車?yán)洌銈兣麄€被子吧,也不換個衣服,唉?!?p> 我不明白,這個家怎么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那個父親在時的汽車呢?貨車呢?都去了哪里,十多年的時間,從一個鎮(zhèn)上的首富淪落成這樣。大門上懸掛著“吉鋪出售,價格優(yōu)惠”的牌子是多么的刺眼,是什么樣的事,需要變賣祖宅,心里有無限的疑問,但此時自己的樣子,似乎問太多,也無濟于事。
車子破舊不堪,機器聲的轟鳴震耳欲聾,一陣陣黑煙從車后冒出來,我們坐在馬扎上,坑洼的地面使身子左右搖晃,索性坐在墊子上,用被子將身體裹起來,只露出那些雜亂而僵硬的頭發(fā)和兩個泥土滿面的不堪面孔。
從村莊的后街穿過去,街道上人煙稀少,只偶爾有幾個年老的人弓著背經(jīng)過,那些曾經(jīng)的面孔,已經(jīng)變得陌生,我們也是一樣,離家多年,認(rèn)識的人越來越少了。
開過街道,繞過村西的大坑,便是一整片的田野,田野里的麥苗貼附在地上,一層白白的霜覆蓋著整個大地。越過一個高高的陡坡便是左家的老墳地,一大片的土坡突兀在地面,那棵干枯的柳樹枝還在寒風(fēng)中飛舞。它長得粗壯無比,在空曠的田野里,有一種蕭瑟的孤獨。我知道這是三爺?shù)膲?,?dāng)年是父親栽種的,而此時他正在三爺?shù)哪厦?,墳很大,上面被枯草掩蓋,南面壘著幾個磚,下面有很多灰色的煙灰。
我跪在那里,不知道該怎樣向他們訴說,該如何說起,這冰冷的土堆,使我無法與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那個記憶里充滿溫暖的畫面,母親微笑的臉,父親惆悵的煙絲,我們圍桌在一起吃飯、說笑的場景,是這樣清晰地印刻在腦海里,而此時呢?歸于塵埃的生命,像風(fēng)一樣掠過,已消失的無影無蹤,只剩下親人的記憶埋藏在心里。
“爹,娘鴻宇回來了,她來看你了”,大哥抽泣著說。
我曾無數(shù)次想趴在他們墳前哭泣,想向他們細(xì)數(shù)這些年我走過的路,想迎著風(fēng)坐在那里一整天,累了就躺下,靜靜地,靜靜地---。而此時,卻沒有一滴眼淚,心情平靜的讓自己都害怕,我是怎么了?這不是魂牽夢縈的家嗎?這不是最想來的地方嗎?此時不應(yīng)該跪在這里大哭一場嗎?把這些年的痛苦和埋怨,把這些年的經(jīng)歷和不幸,把藏在心底的憎恨和無奈,一股腦地發(fā)泄出來,不是嗎?為什么卻只想安靜地跪在這里?
“爹,娘,都怨我,是我沒有照顧好妹子,如今她落到這般田地,我有罪啊!爹--娘--兒子不孝,當(dāng)年讓你們傷心了,我有罪!我有罪??!”,大哥匍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紙張在思梁的翻動下燃盡,我還是怔怔地跪在那里,一任大哥在那里痛哭。
每個人都需要暢快的發(fā)泄一場,不管緣于什么,為生活的艱難也好,為以往的悔恨也吧,亦或是為掩埋心底的那份親情,總有一個契機或者由頭刺痛心底那根脆弱的神經(jīng)。此時不需要規(guī)勸,不需要憐憫,更不需要不合時宜的拉起。
離開了,風(fēng)景在漸行漸遠(yuǎn)中變得模糊,車子在老家門前的巷口經(jīng)過,我讓大哥停下車,這個熟悉的地方有太多的回憶。
西廂房上長長的枯草,院墻上堿落的塵土,大門上覆蓋的灰塵,銹掉的門鎖,每一個地方都印刻著歲月的痕跡。
太陽慢慢升起來,空氣溫暖起來,街上有了稀疏的人。
“妹子,咱走吧。你這衣服不遮寒,再感冒了。”大哥的眼神里有擔(dān)憂和害怕。
我慢慢向外走,只是并沒有坐車,我要走一走,只是突然間想走一走。想起了五姑,這里離她家只有一小段距離了,我想去看看。
“妹子,你想去哪兒?哥拉你去,上車吧?!贝蟾缬悬c著急,示意思梁拉我一下。
“讓她走走吧?!彼剂夯貜?fù)了一聲。
街上有幾個老人,我已經(jīng)毫無記憶了,他們穿著厚重的棉衣,頭上帶著各式的棉帽,歲月無情地在他們的臉上雕刻,流下彎曲的紋路。
“左家老大,這是誰啊?”他們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和思梁。
“咋領(lǐng)著要飯的來了?這是咋回事?”
幾個人你一嘴我一舌。
大哥紅著臉,抵著頭將車向前開了過去。
五姑家還是原來的樣子,朝東的門樓旁堆著一些花柴,門北邊擺放著幾個圓缸,上面蓋著雙蓋,雙蓋上壓著幾個磚頭,一如兒時一樣,我知道這是五姑腌制的咸菜。每個冬天,她都會腌上滿滿的幾大缸,我們這些小孩子,餓了從家里拿來半個涼干糧,因為沒有菜,就總喜歡來五姑的咸菜缸里拿菜吃,她也總是笑著說:“吃吧,吃吧,吃了俺家的菜,福了俺家的門。”當(dāng)時我不懂,只當(dāng)是她隨口的玩笑話,多年后才真正理解這話中的深刻內(nèi)涵,這是一種多么高深的智慧,萬事因果相隨,能這樣豁達(dá)的看待這些,五姑早已是站在山巔的人。
輕輕地推開門,五姑正坐在屋門前曬太陽。她穿著灰黃色的棉襖,幾個褐色盤口斜在衣襟上,滿頭銀發(fā)在太陽的照射下閃閃發(fā)光,左邊的耳邊別著一個棕色的小篦子,每一縷發(fā)絲都被梳理的整齊而順暢。五姑年輕時就是愛干凈的人,現(xiàn)在也一樣。
“五姑,”我站在那里輕聲地喊。
她似乎并沒有聽見,還自顧著摘著衣服上突起的絨絲。
“五姑--”我大聲喊。此時忘記了自己身穿著怎樣的服裝。
她抬起頭,瞇著眼睛仔細(xì)打量了我一眼,從椅子上起來,扶著旁邊的木架從臺階上走下來,習(xí)慣性地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徑直向西邊的廂房走去,不一會,便用布包著幾個饅頭走了出來。
我的眼淚一下子流下來,跑過去,緊緊抱住她:“五姑,五姑,我是鴻宇?!?p> 她一下被我的擁抱嚇到,也似乎沒有聽清楚我的話:“不夠屋里還有。孩子,不哭?!?p> 我擦了擦眼淚,將頭發(fā)像后拂了拂:“五姑,還認(rèn)識我嗎?我是左家的三丫?!?p> “三丫?”她仔細(xì)端詳著我,眼神從驚愕到溫暖到心痛,頃刻,眼淚從她布滿皺紋的臉上流下來:“孩子,這些年你都去哪兒拉?啊?快來,快來,一定還沒吃飯吧,你最愛吃五姑煮的細(xì)面了,來,五姑給你煮一碗去。”
她邊擦眼淚邊拉著我向堂屋走,走了幾步,又轉(zhuǎn)過身來:“他是和你一起來的?”
“五姑?!彼剂杭泵ι锨皫撞剑瑪v住她的胳膊。
“好,好,都一起來,一起來,嘗嘗五姑的面,看看還是不是小時候的味道?!?p> 屋子還是兒時的老房子,臺階上灰藍(lán)色的長磚已經(jīng)磨出了很多凹坑。木制的門檻裂出了很多細(xì)紋,上面斑駁的木絲裸露在外面,中廳擺放著醬色的木方桌,桌子里面橫機上放著香爐和幾樣貢品,上方掏空的墻框內(nèi)鑲嵌著一個四方的柜子,里面擺著幾個神像。五姑喜歡燒香,這些神像和香爐擺放了很多年,小時候我也學(xué)著五姑的樣子跪在地上朝拜。
“來,來,坐到炕上來”,五姑拉著我們坐到東邊的炕上。屋子里生著炕爐,煤煙的味道在空氣中彌漫。
我告訴她已經(jīng)吃過飯了,但她不顧我們的阻攔,執(zhí)意要煮面。
“五姑,姑父去哪里了?”
“你說那死鬼啊,他丟下我去天堂享福去了?!?p> 我摟著她佝僂的身軀,突然為自己的唐突而難過,也有一種無限的悲涼充上心頭,眼淚不斷地從眼角滑落:“五姑—?!?p> “不哭,不哭,人哪有不走的,都會走的,都是這人間的過客不是,啊?活著的時候就好好的活,開心地活,不能浪費嘍,你說呢?”。她撫摸著我的腰身,這個年輕時高大、健壯的身軀,在歲月的磨礪下變得此瘦小而低矮。
當(dāng)冒著香氣的湯面放到桌子上時,那種兒時的味道突然間在腦海里回蕩,在面架下捉迷藏的情景,大姐考上大學(xué)時五姑開心的樣子,為我們家這曠世的喜訊而努力奔跑的那個我,爹娘喜極而泣的樣子在腦海里翻滾。
“那個院子里站著的是鴻森吧?讓他進來?!?p> 思梁急忙跑下臺階去叫大哥。
大哥低著頭,有一種局促和不安。
“左家老大?!蔽骞玫恼Z氣冷漠而鄭重。
“誒,五姑,叫我鴻森就行”。大哥的聲音有些顫抖。
“還是叫左家老大吧,當(dāng)年我打你,你沒記著我的愁吧?”
“咋能呢?姑教訓(xùn)的是?!?p> “不是我說你,這老大可不是隨便叫的,這是一個家里的主事人,這大事小情的,大家都看著你,你咋做,別人也咋做,當(dāng)年你們辦的啥事兒?。≌f起來我就生氣,”她喘了口粗氣:“我那老弟弟精明了一輩子,要強了一輩子,臨了臨了,卻敗在自個的孩子身上,他難過啊!”說著說著便擦拭起眼淚來。
“五姑,別說了?!蔽覔崦暮蟊?。
記得,那是六三年,發(fā)大水,整片整片的房子都倒塌了,我那土房子也一樣,你姑父和我?guī)е⒆尤フ夷愕菚r你家的宅子地勢高,雖然也倒了幾間,但西廂房正好蓋在一個土坡上,僥幸留了下來,我們都擠在那兩間房里,本來家里就沒有啥糧食,這一上大水,就更不用說了,孩子們餓的在炕上起不來,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有了,可外面的水流很大,你爹焦急萬分,在屋里走來走去。
“不行,我得去外面找吃的?!?p> “他爹,那哪兒行,你沒見這大水沖走了多少人???”
“沒事,我會游泳,不會有事的。出去地里看看,或許能找到些吃的東西。”
“兄弟,咱還是等等吧,隊上不是說正在籌食物嗎?”
“五姐,孩子們等不了啊,我得出去看看,咱不能在這里干等啊?!?p> “他爹--”。你娘在炕邊嚶嚶地哭起來。
“別哭了,不會有事的”
“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和孩子可咋過?。俊?p> 我們還是沒有扭過你爹,第二天一早,你爹身上纏好麻袋,趟著快沒過胸的大水出去找吃的。
她停了下,嘆了口氣:“整整兩三天??!你娘哭成了淚人,我們都覺得他可能不在了,靠著院子里那個臭椿樹葉維持,那個臭啊,刺鼻的臭,那個味道我終身難忘??!即使這樣,我們還是餓的奄奄一息。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還下著大雨,我們都覺得,這日子到頭了。我和你娘蜷縮在地上。
“五姐-咱們怕熬不過這一場了,要不,我明天去外面看看,你在家看好孩子?!?p> “那怎么行?讓你五哥去。”
“不行,五哥腿腳不好,不能讓他去?!蔽液湍隳餇巿?zhí)不下,正在這時,聽見外面一個聲音喊。
“五哥、五姐,孩兒他娘?!蹦隳镆幌伦犹饋恚骸笆撬?!是他爹!”。我們光著腳丫往外跑。
五姑失聲痛哭起來。
你爹站在水里,拉著鼓鼓的兩麻袋東西,水借勢向北嘩嘩流著,他一只手緊緊拉著中間的麻繩,靠在墻上,另一只手用力拉著露在外面的樹根。
我們費力去拉他。
“先拉麻袋!先拉麻袋!”
我們拉上來麻袋,把他從水里拉上來,他躺在地上,那樣子,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
快三天三夜了,他一直泡在水里,整個身體都泡的浮腫了,我們拉他上來時,他已經(jīng)無法行走,饑餓和勞累在上岸的那一刻已經(jīng)把他打垮了。
我們將他抬到炕上,你娘給他脫下濕漉漉的衣裳,她邊脫邊哭,撕心裂肺,撕心裂肺啊!
我們打開麻袋,一麻袋的西瓜子,和腐爛的瓜瓤混合的一起。
正是這兩麻袋瓜子,讓我們熬過了那個最難熬的日子,孩子,啥重要呢?錢就那么重要嗎?你爹這一輩子啥日子沒經(jīng)過,他幫助的人太多了,他的胸懷不是我們想象的,在那個餓死人的年代,能給人一口吃的,這是啥?嗯?你爹娘走后,我是扇了你一巴掌,我氣啊,我氣你咋是你爹的兒子。你丟了你爹的人,丟了老左家的人!
“姑,別說了,別說了,我知道錯了?!贝蟾绻蚋皆谖骞脩牙?,痛哭流涕。
“鴻宇啊,孩子,我知道你受到了打擊,我也不知道你現(xiàn)在能不能聽懂五姑的話,但五姑還是得說啊,人這一輩子總會遇到很多困難,不管多大的困難都得扛過去,這老話說,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你們還年輕,要好好地活,認(rèn)真地活,可不能就這樣過一輩子啊!”。
我突然間為我的狹隘感到慚愧。世間有太多美好的心靈,那以一概全的試探是心底赤裸的報復(fù),彰顯著心底的殘忍和冷漠。
和五姑告別,在彼此的哭泣中走遠(yuǎn),她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大門口向我揮手。她瘦小的身影在視線中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
心里五味雜陳。
車子還是在顛顛簸簸中來到了劉媽的村莊,來到了那個熟悉的門口。
大哥敲了敲門。
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面前,十年前,我把劉媽送到這里,聽到過她溫暖的話語,也曾為劉媽有這樣的孩子而欣慰,那種溫暖的感覺曾溫暖了我無數(shù)的歲月,讓我在最痛苦無奈的時光里去感受這遙遠(yuǎn)的慰籍。
“找誰???”她拉開一點門縫,探出頭。
“我們想去劉媽的墳地看看。”
她打量了一下:“哦,你是左家那個老大吧?!?p> “是,是。”大哥急忙回答。
“咋還帶著兩個要飯的?”她疑惑地問。
“不是,這是我的妹妹鴻宇?!?p> 她從門里走出來圍著我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了一番:“哎呦呦,這咋混成這樣啦?你們左家的風(fēng)水還真是不好,一個比一個落魄,你們呀,最好離開這里,我可不想沾染上你們家的晦氣!”
這突如其來的話語,打破了僅存在心里的那份溫暖,我似乎可以想到,在我離開的時光里,劉媽過著怎樣的生活,那當(dāng)初溫暖的語言是如何從她的嘴里說出來的,現(xiàn)在又是什么樣的事情讓她像戲劇變臉一樣,變得這么迅即而猝不及防。
帶著無限的遺憾和傷感離開了劉媽的村莊,沒有能夠到她的墳前細(xì)數(shù)過往,那些思念和傷痛掩埋在心底。
生活就是這樣,無論經(jīng)歷怎樣的難過,時間還是一刻不停地向前走,輾轉(zhuǎn)了大半天的時間,像經(jīng)歷了半世流轉(zhuǎn),心情起伏跌宕而又疲累不堪。
“說吧,這錢啥時候還?”
“各位大哥,你們再容我們幾天,我那當(dāng)家的去想辦法找錢了,過幾天就回來。”
“我們不能聽她的,這娘們就會哄騙人,今兒一個這理由,明兒一個那理由的?!?p> “對,對,不能聽她的,今天不給錢就不走了!”
“咋?你們想咋樣?把這鋪子拿去算了!”
“誰稀罕你這鋪子啊,這十里八鄉(xiāng)的誰不知道這是個兇宅啊,一下子死了兩個人,你當(dāng)我們不知道???隨后這風(fēng)水就沒了,干啥賠啥,誰要啊,白給都沒人要。啥也別說了,拿錢!”
“對,對!拿錢!拿錢!”
一群人圍在鋪子前面哄吵。
“看,那不是老板嗎?還說出門了,騙我們?。 ?p> 幾個人看見大哥后,一溜小跑跑到車前:“我說左老板,做人咱可得講信用,你說的今天給我們錢,我們可是等了很久了,你也拖了好幾回了,今天咋滴也該了了吧。”
“咱往屋里去說吧,大家都進屋,都進屋。”大哥把車停好后徑直向屋里走去。
大家便一起跟了過去。
我和思梁坐在車上,無心也不想聽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
“鴻宇,我看大哥他們是真遇到難處了,說實話,我來時帶了現(xiàn)金,沒對你說,怕萬一用得著,要不?我們?nèi)ヂ犅牐瑢嵲诓恍?,給他們,救救急吧?!?p> 思梁的話聽起來似乎沒錯。沒有從我的過往經(jīng)過,無法體會當(dāng)初的我是怎樣的窘迫。
晚上,大哥在窗前吸著悶煙,菊香插著門在房間里哭泣。樓下被搬空的鋪子,房間里凌亂的物品,這場景與十年前驚人的相似。
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難以入眠,思梁坐在沙發(fā)上:“宇,你是怎么想的,明天我們就這樣離開嗎?”
我知道他說這話的意思是什么。
世界沉默了。
盡管這樣,我還是沒有讓思梁把那些錢留給他,每個人都應(yīng)當(dāng)學(xué)會成長,盡管每一次成長都會伴隨撕裂般的疼痛,但這是選擇的代價,那些太容易的獲得,不會帶來任何的感動,反而助長了貪婪和懶惰。
第二天,我們悄悄地離開了。
這一程,我已分不清對錯,用這樣的方式歸來,是殘忍還是無情?已不想過多的探究,就當(dāng)是為最初的念想,為了那份希望吧,雖然答案也不全盡如人意,但人生各有渡口,究竟選擇什么樣的工具去擺渡人生的河流,是個人的選擇,任何人都沒有權(quán)力干涉,也不應(yīng)有埋怨。會經(jīng)歷什么樣的風(fēng)浪,是各自成長的歷程,與他人無關(guān)。想到這些,心情變得無比輕松,我仿佛已經(jīng)從人生書卷的一邊走到了另一邊,那被歲月侵蝕的靈魂,在燦爛陽光的照耀下化成無數(shù)的蒸汽,在空中飛舞,那無盡的光芒照耀著我,脫掉身上霉潮的衣衫,置身于溫暖的陽光下,世界一片明亮。
墨騰123
人生各有渡口,選擇什么樣的工具去擺渡人生的河流,是個人的選擇,任何人都沒有權(quán)力干涉,也不應(yīng)有埋怨。會經(jīng)歷什么樣的風(fēng)浪,是各自成長的歷程,與他人無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