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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xiāng)的稻草人

第七篇 回鄉(xiāng)記

故鄉(xiāng)的稻草人 以夢為帆 1914 2021-03-30 21:15:25

  但凡談到故鄉(xiāng),我明白我與它已是聚少離多。倘若還是生活在那里,便也是家鄉(xiāng)不能稱為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家鄉(xiāng)雖一字之差,卻是隔著千山萬水了。好在這萬水千山總關乎著情。

  這一次,我沒想到這樣早地回到故鄉(xiāng)。應該再晚一點,抑或遲到一點。那里埋著太多的往事。我不想過早地觸動它。一旦我挨近那些房子和地,一旦我的腳踩上那條路,我一生的回想將從此開始。我會越來越深地陷入以往的年月里,再沒有機會扭頭看一眼她未來的日子。

  我來烏梁素海只是為了離它稍近一些,能隱約聽見它的一點聲音,聞到它的一絲氣息。我給自己留下這個村莊,今生今世,我都不會輕易地走進它,打擾它。

  我會克制地不讓自己去踩那條路、推那扇門、開那頁窗……在我的感覺中它們安靜下來,樹停住生長,土路上還是我離開時的那幾行腳印、牲畜和人,也是那時的樣子,走或叫,都無聲無息。那扇門永遠為我一個人虛掩著,木窗半合,樹葉鋪滿院子,風不再吹刮它們。

  我曾在一個秋天的傍晚,站在海子的東邊的海壩上,讓吹過它的秋風一遍遍吹刮我的身體。我本來可以繞過河灣走進村子,卻沒這樣做。我在海壩上找我熟悉的那棵老楊樹。連根都沒有了。根挖走后留下的樹坑也讓風刮平了。我只好站在它站立過的那地方,像一截枯木一樣,迎風張望著那個已經光禿禿的村子。

  我太熟悉這里的風了。多少年前它這樣吹來時,我還是個孩子。多少年后,我依舊像一個孩子,懷著初次的,莫名的驚奇、惆悵和歡喜,任由它一遍遍地吹拂。它吹那些墻一樣吹我長大硬朗的身體。刮亂草垛一樣刮我的頭發(fā)。抖動樹葉般抖我渾身的衣服。我感到它要穿透我了。我敞開心,松開每一節(jié)骨縫,讓穿過村莊的一場風,同樣呼嘯著穿過我。那一刻,我就像與它靜靜相守的另一個村莊,它看不見我。我把它的一草一木,一事一物,把所有它知道不知道的全拿走了,收藏了,它不知覺。它快變成一片一無所有的廢墟和影子了,它不理識。

  還有一次,我?guī)缀踝叩竭@個村莊跟前了。我搭乘別人的汽車,到石蘭計村隨他看親戚。一次偶然相遇中,這位朋友聽說我是廣益站人,就問我知不知道石蘭計村,他的表舅在這個村子里。六十年前走西口沒了音信,前不久剛聯(lián)系上。他想去看看。

  我說我太熟悉那個地方了,正好我也想去一趟,可以隨他同去。我沒告訴這個朋友我是廣益站的。一開始他便誤認為我在那里長大,我已不太像一個農民的兒子。當車穿過那些荒野和田地,漸漸地接近那里時,早年的生活情景像泉水一般涌上心頭。有幾次,我險些就要忍不住說出來了,又覺得不應該把這么大的隱秘告訴一個才認識不久的人。

  故鄉(xiāng)是一個人的羞澀處,也是一個人最大的隱秘。我把故鄉(xiāng)隱藏在身后,單槍匹馬去闖蕩生活。我在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走動、居住和生活,那不是我的,我不會留下腳印。

  我是在這里長大的樹木,不管我的杈伸到哪里,枝條蔓過籬笆和墻,在別處開了花結了果,我的根還在這片故土上。

  他們改變不了我,也無法改變我。

  他們可以修理我的枝條,砍折我的椏杈,但無法整治我的根。他們的刀斧伸不到廣益站。

  我和你相處再久,交情再深,只要你沒去過我的故鄉(xiāng),在內心深處我們便是陌路人。

  汽車在不停的顛簸中駛過冒著熱氣的早春田野,到達石蘭計村已是半下午。這是離廣益站最近的一個村子,相距三四里路。我擔心這個村里的人會認出我。他們每個人我看著都熟,像那條大路那片舊房子一樣熟悉。雖然叫不上名字。那時我?guī)缀趺恐艽┻^這個村子到六十公里外的前旗上學,村里的狗都認下我們,不攔路追咬了。

  我沒跟那個朋友進他表舅家。我在馬路上下了車。已經沒人認得我。

  我從村中間穿過時,碰上好幾個熟人,小學時賣汽水的羊倌,粘著些許親戚的大忙子,他們看一眼我,又低頭走路或干活。竄出一條白狗,險些咬住我的腿。我一蹲身,它后退了幾步。再撲時被一個老人叫住。

  忙著呢,二姥爺。我說。

  我認識這個老人。他是我姥爺?shù)墓式唬谶@個村子里經營著一家鐵匠鋪。我不知道他的本名到底叫個啥,我只聽見姥爺叫他二鐵匠。老人家叫我回他們家串門,我羞澀的回絕了。因為我打小不習慣走門串戶,更是不擅長和親戚們交談。

  我走出村子,站在烏加河的河陂上,久久地隔河眺望著不遠處的廣益站村。它像一堆破舊的東西被雜七雜八的胡亂扔在荒野里。正值黃昏,四野里零星的人和牲畜,緩緩地朝著村子移動。到收工回家的時候了,煙塵稀淡地散在村莊上空。人說話的聲音、狗叫聲、開門聲、鐵鍬鋤頭碰擊聲……聽上去遠遠的,像遠在當年那般。

  我莫名的落淚了。什么時候,這個村莊的喧鬧中,能再加進我的一兩句聲音,加在那聲羊咩的后面,那個敲門聲前面,或者是母親叫喊孩子的聲音中間……

  我是多么渴望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哪怕是極其微小的一聲。

  我知道它早已經不在那里。

  有些稱謂有些呼喚是真的不在了,像現(xiàn)在我也只能喚一個無關痛癢的人一聲二姥爺,而我的姥爺業(yè)已不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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