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疑竇
三人說笑了一陣,盧宗德正想吩咐家丁收拾盧淑儀房間,房外由遠至近傳來腳步聲。盧宗德抬眼望去,見蘭花順著通道慢慢走過來,在門口立住腳步道:“上房已經(jīng)收拾好,大小姐馬上可以過去休息,要不要我?guī)Т笮〗氵^去?”說著用目光詢問盧淑儀。
盧宗德怔了一怔,情知蘭花告訴盧坦大小姐偷跑上船,盧坦為人機靈,催促蘭花收拾上房,方便盧淑儀歇宿。點頭道:“蘭花,你做得很好?!鳖D了一頓,問道:“盧坦暈船怎么樣,有沒有吃暈船丸,好些了沒有?”
蘭花眸里現(xiàn)出感激,輕聲回道:“已吃了暈船丸,感覺好多了,正在房里休息?!毕肫鸨R坦趁孤男寡女動手動腳揩油,自己也不甚拒絕,臉上不禁現(xiàn)出紅暈。
盧宗德沒有留意,嗯了聲道:“你去照顧盧坦罷,這里用不著服侍?!毙南氡R坦甚懂規(guī)矩,要給他與蘭花留足談情說愛空間。
蘭花有些忸怩,紅著臉剛想說話。田蓮兒跟著道:“蘭花好好照顧盧坦,我這里用你不著?!毕肓讼耄值溃骸耙院竽憔头绦〗?,我自己能照顧?!彼谋R府小姐身份,與徐時行的姻緣盧坦都出了大力,心里極為感激,自然能方便就方便。
盧淑儀搖頭笑道:“我是秀才相公,用不著丫鬟紅袖添香夜讀書,蘭花還是留給你罷?!辈坏忍锷弮赫f話,揮手示意蘭花走開。坐在桌邊又翹起二郎腿,拿過茶杯抿了一口,問田蓮兒道:“剛才你說有件大事要告訴我。究竟是啥子大事,現(xiàn)在可以說了罷。”
田蓮兒神色鄭重,又有些緊張,走到門口向外一張,見通道寂無聲息,并無人影走動,走回來掩好門,低聲道:“是時行哥的身世大事,我這里說了,你們只能爛在肚里,可不能告訴別人。”
見田蓮兒鄭重其事,盧氏兄妹不禁有些緊張,盧淑儀雞啄米般點頭。
田蓮兒張嘴想要說話,卻又止住,從袖袋摸出淡黃綢衫,遞給盧宗德道:“大哥請看?!?p> 盧宗德接過淡黃綢衫,見顏色有些陳舊,上面寫著四句古怪詩句,他喃喃念了起來,“未末酉初儒衣葬,士心卜貝蓮池旁。生在觀音華誕日,花開無根飛四方”,念了幾遍不解其意,抬頭用詢問目光瞧向田蓮兒。
旁邊湊過顆腦袋,盧淑儀睜大眼睛仔細觀看,蹙著眉頭不說話。
田蓮兒料到盧宗德盧淑儀會有如此反應(yīng),指著淡黃綢帕道:“這是時行哥在大慈庵外交給我的。”想起喂吃糖餳的溫馨,戴上瑪瑙玉鐲的甜蜜,俏面微微發(fā)熱,定了定神,把徐時行的棄嬰身世細細說了一遍,接著道:“這是時行哥的隱私,他只告訴了我。時行哥說養(yǎng)父養(yǎng)母待他很好,已不打算到蘇州尋親,這輩子就在潼塘安心度日。不過我聽出他的本心還想尋找親生父母,只是事在兩難,無法自主罷了。因此想趁到太平鎮(zhèn)祭拜,抽時間到蘇州幫時行哥尋訪親生父母,有結(jié)果最好,沒結(jié)果也盡了力,免得時行哥牽腸掛肚,一輩子不開心。只是此事必須隱秘,越少人知道越好?!?p> 盧宗德盧淑儀聽得目瞪口呆。萬料不到徐時行身世如此復(fù)雜,養(yǎng)父是贅婿后代低賤商販,親生母親又是庵堂尼姑。盧淑儀眼圈微紅,有些為徐時行難過。盧宗德出身世家,眼光比田蓮兒更加長遠,咂嘴道:“想不到汝默兄身世比道情唱的還要離奇。十九妹說得對,不管尋訪結(jié)果如何都得守口如瓶,否則萬一傳揚出去,人人曉得汝默兄是尼姑與書生的私生子,萬一被有心人利用,就會造謠生事抹黑攻擊,以后汝默兄在官場有得頭痛?!?p> 盧淑儀不服氣道:“身世天定,自家沒得選擇,不能怪徐相公?!?p> 盧宗德道:“我沒有怪汝默兄。只要你們守口如瓶,不能隨便講出去?!币姳R淑儀嘴角撇起有些不以為然,正色道:“宋朝宰相范仲淹幼年喪父,母親改嫁長山朱氏,更名朱說,飽受朱氏族人欺凌,憤而出走求學(xué),進士及第后方由圣旨特許歸宗復(fù)姓。范仲淹一代賢相,母親貧困改嫁,尚且受時人歧視,汝默兄生父是——”他頓了一頓,含糊道:“申姓書生,母親是庵門尼姑,身世比范仲淹還要不堪,傳揚出去就會成為終身之羞,難免受人歧視,如果有人借此做文章,后果如何更難預(yù)料?!?p> 田蓮兒盧淑儀聞言也吃了一驚。三人商量了好一會兒,決定先去太平鎮(zhèn)祭拜,尋訪事宜等祭拜以后再說,不管尋不尋得著,都要守口如瓶,不讓旁人知曉。
閑談了一陣,盧宗德盧淑儀都有些疲倦,自回房間休息,田蓮兒關(guān)上房門,從懷里掏出徐時行送的瑪瑙玉鐲,想起這是時行哥給的定情禮物,玉瓷般的潔凈面龐上涂了層胭脂,目光溫柔,嘴里輕輕哼起《江南可采蓮》,顯是回憶與徐時行做儂家假扮夫妻的童年趣事。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愿珠兒蓮兒生死相依,永不分離。”田蓮兒把瑪瑙玉鐲小心戴在皓腕上,溫柔卻堅毅的低聲自語,目光向船窗外直望出去,仿佛望見徐時行在白云書院的苦讀身影。
盧府座船的水手都是慣經(jīng)風流,揚帆掌舵,把座船駛得如同穿梭魚兒,沒多久就駛出義烏江,近午時分到了金華府城碼頭。東陽江、義烏江同江同源,只不過東陽境內(nèi)稱為東陽江,義烏境內(nèi)稱為義烏江,到了金華府卻被稱為金華江。座船泊在金華江碼頭,周邊一大溜各式航船,船娘都忙著淘米洗菜,預(yù)備午飯。盧宗德望見不遠處就是江心島“五百灘”,荒草凄凄,杳無人跡,灘邊大石寫著“五百灘”三個古樸大字,不知何人所題。他本來興致勃勃,把金華府定為游玩第一門,料不到青蓮居士詩句中的“五百灘”竟如此荒涼,心中有些失望,抬頭瞧見碼頭行人往來不絕,街面甚是繁榮,沿街攤鋪更是炊煙裊裊,順風飄來陣陣酒肉香氣,不由食指大動,跑過去叫盧淑儀田蓮兒道:“快些上岸,哥哥請兩位妹妹吃金華火腿老鴨煲,嘗嘗金華酥餅,還有神仙燉雞?!边@些金華美食都是以前聽別人提起過,順嘴說了出來。
盧淑儀倚在二樓欄桿上觀看碼頭風景,懶洋洋道:“等會還要開船,吃得那么油膩,不怕下午暈船。”
盧宗德笑道:“午飯后一起游玩八詠樓,我已吩咐明早再開船前往杭州?!彼却嫘挠紊酵嫠?,早就做足功課,賣弄道:“八詠樓是南北朝時期東陽郡太守沈約建造,原名元暢樓,因為沈約在元暢樓賦詩八首,稱為八詠詩,唐朝時就改名八詠樓,文人雅士凡到金華府必游八詠樓,歷朝歷代留下不少佳作,其中最有名氣的是南宋詞人李清照的《題八詠樓》。”高聲吟誦起來,“千古風流八詠樓,江山留與后人愁。水通南國三千里,氣壓江城十四州”,語音激昂慷慨,頗有金石之氣。
盧淑儀是“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的粉絲,抽屜藏有《漱玉集》,時不時拿出來翻閱,有些時候還要用筆批注一番,仿寫幾首。聽說李清照居然也曾到過八詠樓,不禁有些心動。田蓮兒卻奇道:“沈約是東陽郡太守,怎么竟會在金華府造八詠樓?”
盧宗德喜歡雜學(xué),曉得東陽郡的來歷,笑道:“東陽郡就是金華府?!卑讶龂鴧菍毝υ曛脰|陽郡的典故說了一遍,道:“南朝陳世祖天嘉二年把東陽郡改名金華郡,隋文帝開皇十三年又改稱婺州,本朝洪武皇爺稱吳王時,才改名為金華府?!碧岣呗曇舻溃骸皷|陽還在金華之前,人才鼎盛,簪纓輩出,被稱為婺之望縣‘小鄒魯’。”言語甚是得意。
盧淑儀瞧不得盧宗德趾高氣揚,啐了一口道:“‘小鄒魯’還是不如鄒魯,以后東陽要想法成為賽鄒魯才行?!睋ё√锷弮杭绨颍{(diào)笑道:“徐相公有狀元之才,以后賽鄒魯重任要交給妹妹。”
田蓮兒俏臉暈紅,嗔道:“姐姐亂說,關(guān)翠萍甚事?!?p> 盧宗德接口笑道:“弟婦今后要努力多生些子女,都培養(yǎng)成跟汝默兄一樣的人才,東陽成為賽鄒魯就有了指望?!?p> 聽盧宗德連弟婦都叫了出來,田蓮兒面頰滾熱,脖頸紅成醉蝦,情知再說下去只能更被取笑,低下頭拈衣不語。
三人說笑了一陣,下了樓梯踩著踏板走上碼頭。負有保鏢職責的家丁盧剛盧漢忙跟在后頭,盧宗德吩咐不必跟隨。盧剛梗著脖子道:“公子,老太爺吩咐我們做保鏢,要時刻跟隨公子小姐。”
盧宗德翻了翻白眼,斥道:“爺爺讓你們當保鏢是怕出事。金華府是太平世界,到處都有衙役,哪能出得了事。有空閑好好練習武藝,不要真有事情臨陣磨槍,亂了手腳才是正經(jīng)?!闭f完徑自上了碼頭。
盧剛還要再說,盧漢忙扯了扯衣袖,低聲道:“我瞧金華府很太平,用不著跟去保鏢。”
盧剛擠了擠眼睛,也壓低嗓子道:“公子小姐是去吃喝逛風景。我們跟去也能沾些油水,飽飽眼福,哪是真地要當保鏢?!闭f著不出聲地笑了笑,瞧著盧宗德等慢慢在碼頭上走遠。
出了碼頭不遠就是鋪肆區(qū),街面兩旁都是連成一片的店鋪,中間見縫插針擺放著些臨時攤位,吆喝聲此起彼伏,行人來來往往川流不息,極為繁華熱鬧。三人順著街面走出一小段路,盧淑儀眼尖,瞧見盧坦與蘭花坐在街邊的青石條上,頭靠頭竊竊私語,不知說啥甜言蜜語。她存心嚇兩人一跳,躡手躡腳繞到后頭,在蘭花肩膀用力一拍,粗啞著嗓子道:“小娘子與哪個后生在這里偷情,衙門公差抓奸來了?!?p> 蘭花出其不意,啊地一聲驚跳起來,險些沒有摔倒。盧坦也吃了一驚,回頭瞧見盧淑儀,登時放心,起身笑嘻嘻向她作了個揖。
盧宗德?lián)u著折扇慢慢走過來,見蘭花羞成塊紅布,咳嗽一聲,向盧淑儀正色道:“男女授受不親,秀才相公當街調(diào)戲良家少女,可要到衙門挨板子么?”細看盧坦面色,見蒼白中有了些許血色,不像早上那樣萎靡不振,登時放心,故意板著臉道:“盧坦你不是暈船么,怎么還有心情上岸談情說愛?”
蘭花面孔通紅,低聲道:“盧坦說船里搖晃,不如岸上平穩(wěn),央我?guī)洗a頭走走,實在不是——談情說愛?!?p> 盧坦臉皮甚厚,曉得公子在開玩笑,笑嘻嘻立在旁邊不作聲。
盧淑儀道:“不談情說愛為甚么坐在一起咬耳朵,難道不曉得男女大防?!币娞m花耳珠紅得快要滴出血來,盧坦神情也有些尷尬,不忍開他們玩笑,笑道:“你們繼續(xù)郎情妾意卿卿我我,公子與小姐一起去吃金華火腿老鴨煲?!彼⒌負u開折扇,挺胸腆肚,搖頭擺尾,一副紈绔子弟模樣。
盧坦吃了暈船丸又得蘭花細心照顧,感覺已經(jīng)好得多。聽盧淑儀說要去吃金華火腿老鴨煲,肚子登時咕嚕嚕叫喚起來,望了蘭花一眼,陪笑道:“就公子小姐三人么。盧坦跟著去講些笑話,也可添些熱鬧?!?p> 盧宗德知道盧坦極會講笑話,有些心動,只是怕他暈船虛弱身子吃不消,正在遲疑,盧淑儀已拍手笑道:“盧坦蘭花都跟去吧,吃了飯游玩八詠樓,人多也可熱鬧些?!?p> 田蓮兒蹙眉問道:“你身體吃不吃得消?”
盧坦拍了拍胸脯,昂然道:“盧坦在東陽暈船,到了金華就生龍活虎,游玩八詠樓更成了神仙,絕不礙事。”說得眾人都笑了起來。
五人順著街道向前走。田蓮兒邊走邊向街道兩邊張望,見綢緞鋪、藥材鋪、雜貨鋪一應(yīng)俱全,進出顧客絡(luò)繹不絕熙熙攘攘,比盧宅集市還要熱鬧,心想不愧是府城,確比東陽繁華得多。盧淑儀記掛著笑話,邊走邊催促盧坦開口。盧坦搖頭道:“今天嘸得笑話講。”
盧淑儀瞪起鳳眼,有些氣惱地瞧向盧坦。盧坦假裝沒看見,用手摸了摸肚皮,慢吞吞道:“笑話像糧食一樣,要用酒菜燒灌了才能長出來。早上我暈船吐了個精光,到現(xiàn)在還是肚皮空空,笑話當然長不出?!?p> 盧宗德笑道:“盧坦肚饑想吃酒菜就明說。今天公子爺請客,等會兒飽管你肚皮撐得飽漲。”
蘭花輕聲道:“聽到肚饑,小婢倒想起個笑話。以前有個傻子,聽老婆吩咐到丈母娘家借布機,路上怕忘記,一直念叨布機布機,不小心摔了一跤,站起身就念成了肚饑肚饑。到了丈母娘家,丈母娘聽女婿嚷嚷肚饑,忙燒了索粉給他吃。吃了一碗又一碗,一直叫肚饑。丈母娘沒法子,說柴火已經(jīng)燒完,再燒下去只能把布機劈碎燒給你吃。傻子說沒錯,我要吃的就是布機,快些燒給我吃?!?p> 笑話還沒講完,盧淑儀田蓮兒都已笑成一團。盧坦來了興致,接著道:“傻子背起布機回家,路上感覺肚饑就把布機放下自個回家。老婆問他布機借到?jīng)]有,傻子說借到了,我覺得肚饑要它自己走路回家。老婆說布機哪會自己走路,快去取回來,不要被別人撿走。傻子飛奔回去,布機倒沒有被人撿走,只是下了場雨,布機上掛滿晶瑩珠兒。傻子向布機作揖道,原來布機你也肚饑,哭成這副模樣。安慰道,盧公子正在金華府請客吃飯,我?guī)愦樯项D,用不著老喊布機肚饑?!?p> 聽到珠兒,田蓮兒登時想起徐時行,眸里浮現(xiàn)起甜蜜。盧宗德用折扇往盧坦頭上重重打了一下,繃著臉道:“好奴才,連公子爺都敢編排,瞧公子爺不撕爛你的狗嘴?!?p> 正待繼續(xù)往下說,遠遠走過來兩名中年文士,前面的白面長須,滿面笑容,邊走邊向街道兩邊指指點點,似乎介紹些什么,正是曾到盧府賀壽的劉通判劉經(jīng)大人。只是穿著便裝,少了些官威,多了些儒雅,遠遠有幾名衙差跟隨。盧宗德抬眼瞧見,忙收起折扇整理綢衫,迎過去作揖道:“晚生盧宗德拜見通判大人?!彼粫缘昧硪幻心晡氖康纳矸?,行了個禮沒有說話。
劉通判料不到會在金華府碼頭碰到盧宗德,也是怔了一怔,微笑道:“盧公子怎么有暇到金華府?!敝钢心晡氖康溃骸斑@位是本官同年進士陳綸知縣,剛領(lǐng)了吏部文書,馬上就是東陽的父母官,盧公子快些過來見過。”向中年文士笑道:“嘉仁兄,盧公子是右都御史盧大人的公子,在東陽老家侍奉祖父,潛心攻讀,去年剛考中秀才,今科秋闈就會成為舉人,嘉仁兄今后可要好好提攜?!?p> 盧宗德聽得一陣臉紅,聽到陳知縣就是新到任的東陽縣衙七品正堂,又有些吃驚。壽宴過后,他曾聽到風聲王知縣“參贊有功”,要調(diào)往總督府任職,卻不曉得誰接替王知縣位置。世家望族與官府盤根錯節(jié),許多隱私不能擺上臺面,若碰上不徇私情的鐵面知縣,日子就會很難過。王知縣在東陽三年多,禮賢下士,尊敬縉紳,與盧府相處甚是融洽。陳知縣面孔清矍,神色方正,顯得道貌岸然,一瞧就知刻板不化不易相處,心里難免有些惴惴,忙向陳知縣又是長長一揖,道:“晚生盧宗德見過陳大人?!?p> 陳知縣聽說盧宗德是右都御史盧洪義的公子,面頰肌肉微微抽搐,眸子深處射出針刺光芒,冷眼打量盧宗德片刻,鼻孔里發(fā)出聲冷哼,仰著臉不理不睬。
盧宗德料不到陳知縣如此作態(tài),僵在那里滿面通紅,不知如何是好。
陳知縣如此不給盧宗德情面,劉通判也甚是尷尬。他曉得緣由,忙打了個哈哈道:“嘉仁兄生性嚴肅,不茍言笑,盧公子不要見怪。”轉(zhuǎn)過話題問道:“盧公子這是往哪里去?”
盧宗德不敢說出來游山玩水,隨機應(yīng)變道:“晚生奉家祖嚴令前往杭州閉門攻讀,預(yù)備下個月的鄉(xiāng)試。想在金華買些酥餅贈送同窗好友,有幸得睹兩位大人尊顏,不勝欣喜?!?p> 金華酥餅名聞遐邇,是饋贈親朋好友的傳統(tǒng)特產(chǎn),與金華火腿齊名。劉通判不疑有他,呵呵笑道:“盧公子生性聰穎,勤學(xué)好讀,鄉(xiāng)試必中,本官等著喝你的喜酒?!?p> 說話間,盧淑儀田蓮兒跟著上前拜見。盧宗德不敢說破,把盧淑儀稱為堂弟,田蓮兒稱為妹妹,說是一起前往杭州。劉通判態(tài)度親熱,與每人都寒暄了幾句。陳知縣依舊神情倨傲,大刺刺不甚理睬,見了田蓮兒麗色方才神情稍緩,面部表情開始柔和起來。
陳知縣與劉通判都是嘉靖九年進士,只是一任京官,一任地方官,平素極少來往。陳知縣因考評三等由禮部給事中調(diào)任東陽知縣,心情郁郁,劉通判有心陪同年游玩解悶,借機打聽京城官場態(tài)勢。他已在婺州居訂下酒席,邀了一眾同僚赴宴,沒功夫站在鋪肆區(qū)與盧宗德閑扯,聊了幾句便走向候在街邊的官轎。盧宗德退至一旁,長揖送別,禮數(shù)極是周到。
劉通判走到官轎邊,見盧宗德等已經(jīng)聽不到,小聲埋怨道:“嘉仁兄,你怎地對盧公子見諸顏色,有些孟浪了?!?p> 陳知縣冷哼道:“我的七品知縣就是拜盧鐵面所賜,難道還要腆顏討好盧府?!北R洪義任職右都御史,為官清正,不徇私情,京官私下都稱為盧鐵面。
劉通判面色微變,著惱道:“盧御史是彈劾過嘉仁兄,不過嘉仁兄也有不是之處。君子當三省吾身,常思己過,不能諉過于人。況且盧府百年簪纓,根森葉茂,盧老太爺又為人謹慎,克己復(fù)禮,被地方譽為盧善人。嘉仁兄掌印東陽,要與盧府處理好關(guān)系,切莫義氣用事,毀了自家前程?!鳖D了一頓,低聲道:“如果真想對盧府下手,更要和言悅色,溫顏以對,慢慢收集證據(jù),否則豈不是讓盧府提早有了防備,更難下手?!闭f著抬腳跨進官轎,坐在軟墊上閉目養(yǎng)神,和藹可親的面龐突地現(xiàn)出詭秘笑容。
陳知縣鼻孔冷哼一聲,目光微微閃爍,不知聽進去沒有。
見劉通判陳知縣乘坐官轎離開,盧宗德喘出口大氣,彎著的腰慢慢直了起來,目光望向遠去的官轎,面色陰沉似水,眼神閃爍不定,不曉得在想些什么。田蓮兒靠近身去,悄聲道:“我瞧陳知縣甚是敵視盧府,不可不防。”
盧宗德微微點頭,紈绔公子的豬頭模樣不翼而飛,“我也感覺陳知縣目光陰冷,顯是對盧府不懷好意。”沉吟道:“我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陳知縣,根本不可能得罪,應(yīng)該是爹爹或者二叔的官場對頭,或者有了朋黨紛爭。”明朝官場朋黨傾軋,內(nèi)閣有嚴黨、徐黨,地方又有王學(xué)門人議論朝政,針砭時弊,有些時候難免書生意氣,純粹因黨派而論是非。想起盧老太爺說過的“萬一災(zāi)難降臨,就可能大廈傾倒,不可收拾”,盧宗德不禁有些毛骨悚然,斷然道:“我們馬上回船?!?p> 盧淑儀有些不高興道:“不吃神仙燉雞,不玩八詠樓?”
盧宗德苦笑道:“我跟劉通判說前往杭州閉門攻讀,萬一在八詠樓碰上劉通判陳知縣,豈不是自打嘴巴討些沒趣。”見盧淑儀還是骨嘟著嘴有些不高興,無奈道:“就近找家清凈酒館,吃完馬上回船?!鞭D(zhuǎn)頭吩咐盧坦道:“你去尋家老字號的金華酥餅店,每種口味都挑上一些,買好后過來一起用飯?!?p> 盧坦答應(yīng)一聲,飛一般奔了出去。
蘭花奇問道:“公子咋要買那么多酥餅,不怕吃得反胃?”
盧宗德道:“哪是自已吃。咱們前往蘇州長洲探望姑丈,雖然已帶足禮物,總要多買些土特產(chǎn)。金華酥餅極有名氣,用來送禮恰是合適。”
盧淑儀拍掌笑道:“哥哥說得對極,金華酥餅要多買一些,我也愛吃?!鞭D(zhuǎn)過話頭道:“不過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尋家地道酒館,好好嘗一下金華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