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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滿星星的窟野河

第五部 時光 第二章 (五)

撒滿星星的窟野河 珍珠蔡 2859 2021-11-27 13:06:03

  逄麗在無錫接到母親的電話,姓單的死了。

  前幾天她剛?cè)タ赐旰慰祵?,已?jīng)一年多沒見他,他看上去身體狀況不太好,自己也說沒什么精神?,F(xiàn)在逄麗的眼中,何康寧身上的神秘感全消失了,與他的相處越來越自然,像是自己的一位老親戚,他身上那股獨(dú)特的桂花香味,不知什么時候起,再也沒聞到。

  “你回來給他磕個頭哇,大后天就入殮啦?!饼徰腥A的口氣中帶著命令。

  “死就死,磕甚頭了!”逄麗跟母親說話時,還會流露出家鄉(xiāng)的口音。

  “你這個娃娃現(xiàn)在咋載樣說話了?有錢也不能這么六親不認(rèn)哇?”

  “那我說甚,六親,他算哪個親?全世界每天死幾十萬人,他死得有甚了不起的嗎?”中年的逄麗在說話和行事風(fēng)格上,跟曾經(jīng)那個悶聲拿主意的小女孩不同,她現(xiàn)在變得像張平平,有什么不滿立馬就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出來,心中覺得厭惡就破口咒罵,常用的兩三句臟話讓她很受用。龔研華并沒發(fā)現(xiàn)女兒的變化,就像她從前也不怎么能察覺逄麗的變化一樣,她自己則變得更外向更凌厲,脾氣一觸即發(fā)。

  十天前的包頭,立完春二個多月,道路兩邊的白楊與國槐冒出一寸多的綠芽,野草已經(jīng)頂破土皮露出半顆腦袋,有些人將冬的棉衣收拾起來,替換上輕薄的衣衫。忽然,一夜之間降溫十幾度,西北山區(qū)還下起一場大雪,凍死不少來不及歸圈的羊。遠(yuǎn)方天際白雪皚皚,尚未消融,繁華的街市上,人們又裹上棉衣各自忙碌起來,天空本來晴朗,忽然大雨滂沱,直線下降的雨水沖刷得人睜不開眼睛,龔研華出門沒帶雨傘,被突如其來的這場雨澆得沒處躲藏,她疾步邁上底商前的臺階,干貨店的老板認(rèn)得她“龔老師快進(jìn)來躲躲哇!”“看看這鬼天氣,傘也不帶。”“可不,春寒料峭么……”兩人正抱怨著天氣,一輛白色救護(hù)車鳴叫著開進(jìn)旁邊小區(qū),她看見不少人冒著雨圍在空地當(dāng)間?!坝袀€老漢,走得走得栽倒就沒了!”“哪了?哪了?”“你看看載大暴雨淋得可憐的!”“誰也不敢動哇,不知道甚情況,哪敢碰了,就那大雨地躺了半天啦!”人們給救護(hù)車上下來的白衣人讓開地方,龔研華跟著他們擠到跟前,地上躺著一動不動的這個肥碩的老人她認(rèn)識,他是老單。

  半年后,逄麗借著辦公事回到包頭。單伯伯長眠在風(fēng)景迤邐的大青山腳下,她去給單伯伯磕下三個頭,燒了幾百億冥鈔過去。

  巧的是,張平平也在包頭。再次重逢在故鄉(xiāng),兩個女人格外動情。

  “姓單的死了,一個人栽倒在大雨地,再也沒起來……”張平平注意到,逄麗的打扮沒有剛?cè)o錫見她時那樣張揚(yáng),現(xiàn)在的她內(nèi)斂而精致。

  “那你媽咋辦?”

  “她現(xiàn)在一個人住,身體還行,血壓一直高,先就這樣吧,過兩年身體不行再想辦法,逄博我也不太指望得上?!卞帖惸樕系墓陋?dú)似乎沒離開過她,

  跟逄麗差不多,張平平離開家鄉(xiāng)也有十多年。蔡家人遷移到包頭快七十年,楊二姊自二十多歲上跟著男人渡過黃河后,在這渡過辛勤的大半生,而她,作為他們的后人又完成一次遷出,人啊,大概就是這樣世世代代在遷移,誰知道自己最初在哪里,將來又向何處?她跟逄麗感慨起來“你說,我們的后代將來又會游蕩到哪里?你想不想陪我去看看兒時長大的地方,不知道與我記憶中的圖像一樣與否?”

  “走吧,我還去過一次呢,我也想再看看,開車去!”

  那沙土坡和大院的一切都深深地印在平平的記憶里。有的清晰有的模糊,像一段段對焦零亂的影像。當(dāng)她們行走在曾經(jīng)的小土路上,周圍的一切都已時過境遷,要很費(fèi)力才能尋出一些當(dāng)年的蹤影。但令張平平想不到的是,腿腳的記憶力卻很棒,帶著她不知不覺地朝著熟悉的方向前行,頭腦中,通向楊二姊大院的路很漫長,她們翻過停運(yùn)很久的火車道,走了沒多久,便來到黑老頭站過的地方,他當(dāng)然不會在那里,轉(zhuǎn)身而去的董華慶也再沒有回頭。張平平不覺在這駐足停留,拭去眼中快要涌出的淚水,再往前,便是在她夢境里無數(shù)次出現(xiàn)的地方,此時,已是別人的家園。

  讓她大為驚詫的是,一切都好像縮小好幾圈,大院縈繞在她的腦海里多年,每一處都清晰可辨,真的見到時怎么都變小了呢?院門外種下的一排楊樹苗,如今長得遮天蔽日,那是這排楊樹把院里的一切都映襯小了?張平平將記憶和現(xiàn)實認(rèn)真反復(fù)地比對。

  她們用手輕輕地叩擊院門,新的女主人“嘩啦”一下拉開大門,門上用成鏈鎖,門也不是那扇快要被他們姐弟玩壞的大鐵門,更聽不見大黑狗的吠叫。

  屋檐前面的葡萄架沒有葡萄,精心養(yǎng)育多年的幾株葡萄老根不知被移到哪里,是否還活著,大黑狗就埋葬在其中一株葡萄根下面。門前的臺階也變矮,每個清晨,楊二姊就是站在臺階的東頭刷牙的。房頂也沒有那么高,被人新鋪過油氈,看著好像很容易就能爬上去,不像那時踩著梯子攀爬那么費(fèi)勁。房屋的墻壁頂棚翻新過,只有門窗和土炕還保持著原先的模樣,炕沿上面磨出的光澤更加锃光油亮,仿佛它的前主人剛剛起身。左邊靠窗那塊是楊二姊磨的,她常常坐在那兒休息,疊著兩只小腳,目光平靜地望著窗外……平平在屋里轉(zhuǎn)著,看著,那曾經(jīng)熟悉的邊邊角角,眼里泛起滾燙的淚花,將屋內(nèi)蒙上一層透明的波紋,逄麗無聲地陪著她的朋友,新的女主人悄悄走到外面。

  張平平從院里走出來,向前走到南面的空地上,童年暖融融的沙土坡也不見了,蜥蜴洞消失了,地形變化了,土質(zhì)也變了,地表的植物稀稀拉毫無生氣地樹立著,一米多高的沙蘆葦不見了蹤影,河槽幾乎看不出原來的形狀,可能也消失了。望著眼前干涸的水槽,平平想起那場雨后發(fā)來的大洪水,不知道當(dāng)年的滔天洪水到底是從哪來的,難道是自己記錯了嗎?原來住在這里的人大部分已經(jīng)搬遷,只剩幾家住戶,閑置的地方到處是堆成小山的塑料垃圾,把當(dāng)初的一切都覆蓋起來。上游搞城市化基建,填平不少溝渠,聽說眼前的這塊空地也很快要被填平,并且可能連她的記憶一道填平。

  那院子和里面的一切都真的存在過嗎?楊二姊存在過嗎?為何眼前的景象有的看似熟悉,有的看似不熟悉。若存在過,現(xiàn)在它們是全部消失了嗎?“我寧愿相信,她的每一個分子早已融入那大院里花草的靈魂中,又化入泥土和空氣中,然后一絲絲地轉(zhuǎn)化到我的靈魂中,她沒有走,就在我們的身體里,并且大部分都被吸入我的身體里,因為我的生命力更加的旺盛,所以我一直念念不忘著她,她沒有消失,她只是融化?!?p>  平平在院外的空地上左右徘徊,努力尋找兒時沙土坡上的位置,在一片雜礫那似乎被她找到。她坐下來抱著雙膝,此時,四面寂寞無聲,她調(diào)動大腦努力去想象,想象時間從未向前流動,此時就是當(dāng)初,就是童年的她閉著眼睛盡情幻想的那一刻……因為,再想一會,就會聽到楊二姊尋她回家的呼喚。一群五顏六色的蝴蝶愉快在她眼前飛舞,遮擋住她的視線,仿佛不想讓她看得太清晰,但她的耳朵卻聽得很真切,風(fēng)聲,沙礫飛起的撞擊聲,枯草搖晃的聲音,蝴蝶撲棱翅膀的聲音……直到,她真的聽見,那熟悉的字音“平平,趕緊回來哇,起風(fēng)呀……”楊二姊那稍有事情就驚慌的神情,杳然的溫暖身形,都真真切切地回到眼前。張平平的全部,除了雙眼,都已經(jīng)感受那時那刻,就像那時那刻的感受一樣,只是,恨自己的這雙眼睛,它不爭氣,它沒有辦法把那所有的圖像復(fù)原到眼前,它只能送出一點淚水幫她化解急切。一個中年歸鄉(xiāng)的女人,在二十年后的瀟瀟秋風(fēng)中,獨(dú)坐在曠野上,兩行晶瑩的熱淚順著眼角滾落,誰又能知道,她在思念著誰?

  遠(yuǎn)遠(yuǎn)地,佇立在滿天黃風(fēng)中的逄麗注視著張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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