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全勝的病是累積下的,像許多人的病一樣。將近十年,他都在義務為別人奔走,等他正式拿到國家給他的退休金以后,手頭上經(jīng)費多起來,又開始自己貼錢奔走,比從前更加勤勉,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勤勉的一段日子。他仍是那樣自信“有的人的機遇是在老年?!本瓦@樣,張全勝陷入不回頭的執(zhí)拗,又由執(zhí)拗而陷入偏執(zhí),他堅信自己的身體很棒,堅信自己從本質上優(yōu)于常人。沒錯,他的腿腳確實很靈活,沒有高血壓糖尿病這些老年人常見病??捎袔状?,蔡玉梅見他捂著胸口,臉色煞白,再三說他最好去醫(yī)院照個片子,但他這時的執(zhí)拗不允許他聽任何人的勸告。他越來越排斥妻子的話,擴散到連妻子提到的醫(yī)生和醫(yī)院他都排斥,進而是跟妻子持同樣說法的那些人他也排斥,再到醫(yī)生所謂的專業(yè)檢查、對病情的態(tài)度等等,本質上都存在問題,對他來說,這些都是串在一條線上的事情,不僅不值得相信,甚至很荒謬可笑。
“張白頭”鉚足干勁,一往無前。夏日炎炎里,高原暴曬的毒日頭嚇不退他,數(shù)九寒冬中,凍得地面直打出溜他照常出門,強風把他頂?shù)眉y絲不動時咬著牙堅持……就這么,張全勝春夏秋冬不停歇地忙碌著。
他接手的“案件”,大都跟二十多年前國有企業(yè)改革中的遺留問題有關。當年搞在崗職工分流和一刀切,快刀斬亂麻地為企業(yè)解除歷史包袱,不免有顧及不到的地方。譬如有些原本很小的單位,在股份轉換過程中,將原有職工清退后,醫(yī)療和社保沒有移交給社保局,該保留的工資待遇得不到兌現(xiàn),單位的領導就又換人了。有的地方對工齡的計算,工資級別確定等有問題,但原企業(yè)早就被兼并掉了,找不到當時的負責人,便拖延著沒處解決。也有些存活下來的國有企業(yè)還能找到幾十年前的事主,但大都擺出一幅愛搭不理,你能拿我作何的態(tài)度,眼皮也不撩他。好幾年前,他就把自己房屋拆遷補償款不合理的申訴和原單位養(yǎng)老保險繳納中斷的材料一起遞交到信訪辦、市政府和建委,一直沒收到回復。倒是給其他人辦理的幾樁事情陸續(xù)收到回饋,市里要求相關單位迅速著手解決。
找張全勝辦事的人越來越多,他辦的這些事情,程序煩瑣費時間,需要不辭勞苦地反復奔波,請他幫忙的人愿意湊錢給張白頭做辛苦費,可他回回搖頭擺手地堅決不要,他還是那個愛面子勝于一切的張全勝。
這日,又是大風天,他騎著一輛伴隨他十幾年的黑色自行車,頂著風往原二輕局方向走。突然感覺后背一陣尖銳地疼痛,額頭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子,后脊梁上冒出白毛汗,脖子里也濕乎乎的,臉皮變得煞白。張全勝強忍住難受,把黑色自行車靠在路邊的行道樹上,捂著胸口緩緩地坐到道牙上,抽出一根云煙,點著后深吸幾口,感覺稍稍舒服一些,他想坐著緩一緩,等著疼勁過去?!安菰瓋号嗑墼谝黄穑菰驮谖覀兊母杪暲铩贝藭r張全勝的手機鈴聲響起。
“喂?”
“喂,你是不是那個張白頭?”
“嗯,是了,我是張全勝?!?p> “那個甚,你那咋收費的了?”
“我這不收費,你有事說事,沒事我還忙得了?!?p> “不收費是鬧得個甚!看,我說是哄人的哇!”掛斷了,對方不是一個人。
這會兒,疼勁過去。張全勝有點著急,二輕局的事情得趕緊弄完,不能再拖,弄得時間太長,有兩個歲數(shù)大的,怕是等不上批復下來。不知何時起,張全勝變得兢兢業(yè)業(yè),不再喜歡參加飯局,說起話來惜字如金,沒有多余的撩逗閑扯,唯有一點沒改變,他自少年時便拿起的“糧食精”從未斷開,每日兩頓是雷打不動的。他把手機蓋上,站起身,插進褲子口袋,“啪嗒啪嗒”地用手拍打下去沾在屁股上的塵土,甩起右腿跨上自行車,向二輕局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