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一座偏遠的小城里。
寒冬的凌晨,白日徹骨地朔風早已寧息下來,但暗黑籠蓋下的城市依然寒冷,地上的殘雪映襯得夜色明亮。環(huán)衛(wèi)工人老方戴著厚厚的勞保手套,穿著帶夜光條的橘色工作服,里面套著最抗寒的翻毛羊皮襖,踏著毛氈靴,慢悠悠地騎著他那輛三輪帶斗小車,沿著河槽清掃垃圾,他這樣趁別人睡夢時清掃街道已經(jīng)有幾十年?!按蠖斓模峙艹鰜硐够?,不凍死你們狗日的!”遠遠地,老方瞅見輛黑色的汽車停在橋頭右側(cè)的平地上。老方是個老鰥夫,政府照顧他,一直把這活留給他干。幾十年深夜掃街,老方掃到不少凍死鬼,有醉漢,有突然發(fā)病的,有斗毆血灑街頭的……老方認定是有人躲在汽車里鬼混,習慣性地唾罵起來,邊罵邊往前蹬著,忽然,他愣住不動。
這不是輛黑色汽車,是輛被燒得焦黑的車,殘留的部分還能看到原來的車漆,車標都已經(jīng)被燒毀,從框架看出是輛好車。老方陡然一激靈,一股寒氣逼進全身,躲在羊毛下的身體開始不由地哆嗦——他慢慢地往前湊。
逄元慶的“上線”張哥慘死在這輛汽車里。他仰坐在后座上,肢體形狀怪異,身材中等的他幾乎變成具焦炭,只剩緊貼著座位靠背和屁股下面的肉,臉已然燒得面目全非,嘴唇完全燃盡后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上面粘著焦痕。焦黑的脖子上,一條粗鏈子放著閃閃金光。
無數(shù)人追捧的張哥,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慘死在異鄉(xiāng)街頭。當人們無法再聯(lián)絡上他時,關于他的各種各樣的傳聞就發(fā)散開來,說得五花八門。這位逄元慶多年的老友張哥,真名叫張剛。
逄元慶跟張哥合伙集錢已經(jīng)有些年頭。直到這兩年,遞錢上來的人們發(fā)現(xiàn)利息不能按月返回到賬上,常常往后拖延,其中有些人開始坐不住,尤其后來參與的人,本還沒全收回來。他們開始小心翼翼地向逄元慶催討,催一催利息就能回來一些,大家也松口氣,雖然聽聞一些事情,但時不時地回款還能讓他們暫時睡安穩(wěn)。
沒有實體支撐的純粹借貸,最危險的就是上游資金斷裂,其實,張哥收到的錢早就超過他承接項目需要的運行資金,他便無暇耗費精力在項目上,直接放貸出去,左右騰挪著舒舒服服地受益。
“老天爺,他死了我那些錢找誰要呀……搞不好他是個人兒燒死的,老張你咋走的這條路呢……上回去洗浴中心一點征兆看不出來,就是聊起他這么些年的不容易,嘗遍酸甜苦辣,當時我也沒多想,他肯定不容易哇……他估計是踏下大饑荒了,要不咋就走載絕路,哎,心麻煩呀……”逄元慶腦子一片亂糟,這晴天霹靂似的消息,數(shù)九寒天把逄元慶嚇出一身白毛汗。他所有的家當大概幾千萬現(xiàn)金全在張哥手上,他能找誰要,張剛有好幾個家,可他都沒去過。他也不敢報案,政府能給他賠嗎?從吃那么高的利息的時候起,壓根也沒人知道他們做的算個什么事情,算什么投資。政策也沒有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們這事情歸在哪個行業(yè)里面。逄元慶整日感覺全身發(fā)麻,就像當年被判死緩時一樣。
他翻江倒海地回味起那夢境般的快活日子。那些年來錢太容易,收益高得自己都有點迷惑,他感到歲月終于青睞他,時來運轉(zhuǎn)竟然到他身上,真是人生難測啊,不得不信命。他研究起相術和運勢,從地攤上搞來印制粗濫的《袁天罡推背圖》、《麻衣神相》、《易經(jīng)新解》,結(jié)交起社會上游蕩的三教九流、江湖混子,還在某個友人的鼓動下,花二十萬買下一串喇嘛開過光的轉(zhuǎn)動天珠,時時戴在身上。再往后,幾萬塊的小錢他都不懈接收,嫌算起來麻煩,他只收五十萬以上的,再習慣性地把錢湊成一千萬,一起打到張哥的賬上。返回來的錢扣下自己的收入,再分轉(zhuǎn)出去,后來他把這套流程全交給那個郎姓女人做,那女人的兄弟姐妹一下都有了新工作,家庭氣氛也熱絡起來,跟他們走動得很頻繁。逄元太感受到錢的力量,它能讓人變得活潑開朗,能讓親情更濃厚。這道理對他的逄麗和逄博來說同樣適用,他定期給他們買些東西,有時候直接轉(zhuǎn)錢過去,頻繁的往來,父子間關系親近很多,不像以前根本沒話說??涩F(xiàn)在,這些事情馬上就要崩裂,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切會回到他剛從里面出來的那樣。逄元慶了解他新娶的這個郎姓女人,她是個悶不出聲的精明人,算盤珠子都在肚子里扒拉,她肯定已經(jīng)知曉情形不對,逄元慶發(fā)現(xiàn)這些天她的臉變顏色了,有點發(fā)綠?!八蟾挪碌轿乙兂晒鈼U司令,沒錢供他花,再加上別的方面……她本來就不滿足,她才三十多歲……現(xiàn)在,光突突地就剩下一張皺巴的老皮,她又不喜歡我這樣的皮,又丑又難聞。”
他肯定會再回到無人搭理的寂寞中,就像回到十幾年前的那間有鐵欄桿的屋子里,他似乎又看見那白泥快掉光的石灰墻,連上面的幾道裂紋都看得清楚。他從來沒向人提起過,他是如何與那些人混在一起的,一年年過去,他近乎忘記自己是個男人,不敢去想是否還有能力再給人當丈夫、當父親,果然,他當不好。
逄元慶想自殺,想出很多種辦法。他發(fā)現(xiàn)人的身體里面有兩套頭腦,有一大部分頭腦明明已經(jīng)對活著失去興趣,要放棄眼前的一切和整個世界,可是另一個很小很小的頭腦卻起到很大的作用,它一直在想盡辦法阻攔,那大部分的頭腦沒有辦法裁決和對抗它的命令,每當一切都思考清楚,在最關鍵的時刻那個很小很小的頭腦就跳出來。它真是礙事!它要干什么?它怕什么?它是誰,是我的一部分嗎?我都不想在這個世界上,它想留下干什么呀?他想啊想……
不久之后,人們再也看不到逄元慶,誰也不知道他去向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