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玉梅他們搬進樓房后,張世良拒絕跟他們住在一起,他寧愿孤零零地獨自守在那所院子里,張全勝每次去看他,都是一場不歡而散,父子倆這一生就沒談到過一起。他常年掛著冬天的棉窗簾,白天晚屋里都開著燈,楊二姊活著的時候絕不允許這樣。飯只吃一點,沒日沒夜的飲著酒,喝光存在柜里多年的一瓶瓶老酒,那是楊二姊準備給孫子結婚時用的。他眼神不差,聽力也沒有衰退,身體能正常活動,卻終日坐在炕頭,哪也不去,炕沿邊的圓桌自打房子建好就擺在那里。桌上擺放著楊二姊離開那天的東西,一只裝著黑豆的瓷碗,一個下面趁著紅色煙盒紙的玻璃煙灰缸,還有一把短毛刷。黑豆已經(jīng)干癟枯朽,楊二姊當時準備把它們挑揀挑揀磨豆?jié){。
他腦子里再沒別的,全是他跟楊二姊年輕時的事情。數(shù)數(shù)日子,兩人從托克托到包頭有五十多年。一九三六年,他去準格爾旗把楊二姊娶上,都夸他找回個勤快女人,幫他們家打理的好光景,要不是他媽性子太犟,也不能弄得楊二姊沒了娃娃,娃娃沒了再生了哇,非要把她妹妹抱來的那個留下,還嫌我不想要……他就那樣不分白天黑夜地坐著,過往的樁樁件件反復在腦子里閃過,像放電視一樣,柜子上擺的電視機倒像跟楊二姊一塊死了般,再沒出過聲音。有時候家里進來人跟他說話,他也沒顧得上看進來的是個誰,正要喊楊二姊過去看看,發(fā)現(xiàn)她根本就不在家里。
他早就不看墻上的月份牌子,日子就停在楊二姊撕過的那頁,張全勝要給他換新的,被呵斥住。他口中時而地嘟噥著:“知道了哇,知道了哇,遲早得變臉!遲早得變臉!”有人送來飯菜,他有時扒幾口,有時就撂那等他們拿走。這樣,整整三年過去,他渾然不覺。屋內已完全失去光彩,沒有一絲亮色,他跟里面的一切幾乎要融為一體。
一日,搞不清楚是上午還是下午,張世良又在桌旁坐了很久。忽然,一只紅粉黃相間的蝴蝶撲撲棱棱地飛進屋里,來到桌邊,輕輕地落在那只積滿污垢的瓷碗上……
張世良立即起身。
他坐著黃包車進了城,來到蔡玉梅的家里,門牌號他找得很準。他打扮得很齊整,穿著不知誰賣給他的上千元的紅外線秋褲,看著精神頭很好。在城里住后,他像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一樣,連著辦了三件事情。一件是讓黃包車拉他去生產(chǎn)資料站,找到當年的徒弟,誰也不知道他在那里做了什么,回來時帶著單位給他的一千塊錢。一件是他要求張全勝在城里給他租間房子。第三件就是讓張全勝把羅廣威叫來。在羅廣威陪伴他的日子里,張世良向他傾訴了很多不愿意向張全勝一家說的話。
冬日的一個下午,他又提出要回鐵西大院?;厝ズ笏銡庀⑽⑷?,無法言語,張全勝夫妻扶他躺倒在那張大炕上,張世良殘缺的雙目漸漸閉合成完整,兩只腿腳也變得一般齊整。凌晨二點,張世良在楊二姊離世后三年,油盡燈枯無疾而終。
料理完父親張世良的后事,張全勝決定把鐵西大院賣掉。買家很快就找到,是個快七十歲的養(yǎng)牛老漢。老漢養(yǎng)了一輩子的牛,他一眼就看中這處大院,他滿心歡喜,相信自己能把這里侍弄得生機勃勃,腦海中已經(jīng)浮出美麗的圖景,他興奮地一次付清對方要的八萬塊錢。
養(yǎng)牛老漢捆得扎扎實實的八萬塊到手后,很快就化整為零。張全勝這幾年一直跟著孟繁英鼓搗什么買賣,蔡玉梅也說不清楚,好像叫什么“仙妮芙德”的產(chǎn)品。他把賣房錢轉手投到孟繁英那五萬塊,孟繁英向他做下收益不只翻倍的許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