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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滿星星的窟野河

第三部 我們 第一章 (九)

撒滿星星的窟野河 珍珠蔡 2533 2021-06-16 21:41:24

  轉眼,頭半學期結束。初次獨自離家的張平平,迫不及待地趕回包頭。

  大院的拆遷工程早已啟動,舊城區(qū)中心的老巷子全部要拆除,原地改建樓房。政府沒有地方安置原來的居民,需要自己解決,蔡玉梅一家人只得臨時搬到鐵西大院,跟獨居的張世良住在一起。

  張平平快到百貨大樓時吃了一驚,原來的大院的位置一馬平川,所有的建筑都被夷為平地,已經分不出每條巷子和每個院門的界線,滿地的磚塊、殘破門窗、碎玻璃呈現(xiàn)出面目全非的一片凄涼。她踩著高低不平的瓦礫堆往前,迎面碰見鄰居白奶奶的大兒子,一問才知道,兩個月前拆遷辦要求全部搬走,蔡玉梅他們已經搬到鐵西大院去了。

  聽白奶奶的大兒子說,拆遷進行得不順利。那顆老桑樹,花費施工隊好大的氣力。第一天刨樹的時候,有個工人躺在樹下午睡,突然四肢抽搐起來,人過去一看,再也不動彈。周邊的人立即起了說法,工人們害怕起來,又不得不接著拆挖。這樹的根真難刨啊,工人們先把繞在它身邊的小矮房都拆除,又將擱置許久的陳年雜物清理利落。那些年里,誰也未曾關注它的根莖,只顧著不停驅趕樹上吵鬧的孩子們。它每年結出的桑椹,還沒變紫的時候,就被外院來的孩子們揪光,院里的居民也吃不上,就更不惦記它。張平平還記得,爬到樹梢最高處,視線能超出房頂好多,視力好的孩子,能看見老火車站鐘樓上的時間。樹枝很結實,騎在樹杈頂端上的人搖搖晃晃的,卻不會掉下來。

  老桑樹把施工進度拖慢好幾天,施工隊請來吊車拖拽它,用上砍伐工具和鋼鎖鏈,總算把老桑樹連根刨出來,來回幾趟大車才把它拉干凈。老人們一早就跟施工隊的人說過:“砍不倒就別砍了,這樹可能是有靈氣啦?!笔┕り牪徊撬麄?,說這樹占著圖紙上配電站的位置,況且設計時也沒規(guī)劃它呀。

  張全勝跟蔡玉梅搬進鐵西大院后,張世良讓他們住東面的一間小屋。那里是長期空置著的,孟繁英調理身體時住過,他自己仍住著原來跟楊二姊住的大正房。獨居一年多的張世良,生活完全失去章法。晚上不睡,白天坐著坐著就睡著,醒來就抽煙喝酒,喝迷糊又接著睡覺。叫他吃飯說不餓,剛收拾完鍋碗,他說要吃飯。他言語混亂,嘴里念叨的話誰也不挨著誰,沒人能聽懂他要說什么,眼神不正視人,行為舉止失常。有天晚上十二點多,剛剛躺進被窩的蔡玉梅,突然聽到隔壁尖聲嘶喊:“鬼呀,鬼呀!哎呀!玉梅,玉梅,快來!”張全勝去外地談件事情,家里只有蔡玉梅和幾個孩子。這段日子不知道他在折騰啥,他不說,蔡玉梅更懶得問。蔡玉梅嚇得披上衣服,哆里哆嗦地跑過去,拉著大屋的燈卻找不到他,腿都軟了,又跑進廚房,看見他一個人鉆在廚柜的抽屜下面,腦門上滲出一條血印子。想到婆婆離開一年多,公公就變成這副凄涼景象,蔡玉梅忍不住流下眼淚。婆婆在時候,他總要給她氣受,哎,要說報應呢,又能怎樣,誰又想他變成這樣。

  “死鬼來啦,死鬼來啦,哎呀呀……”蔡玉梅進來后,他就不再喊她的名字,而是顛三倒四的念叨。玉梅問他,“大,你咋啦?”他又好像什么都聽不懂似的,不接話。蔡玉梅跟孩子們把他從廚柜下面拉起來,這會兒是該睡覺的時間,他卻連衣服都沒脫,不知道剛才瞎折騰什么,偌大的空房間,燈也不開。

  向來身體不錯的張世良,在大貨車把楊二姊拉走的那天,他便不知從哪撿到一根棍子作拐杖。從那時候起,他就一直撐著拐坐在炕沿上,眼光空洞。偶爾,精神起來折騰一回。三個月后,他忽然嚷嚷著要打棺材。張全勝想說服他,這事情不著急,過段時間他有空再弄,但他根本不聽別人說什么,只要不答應就鬧騰,碗筷砸碎一堆,四條腿的椅子扔的滿院子都是,撿回來又扔出去。他終日恍恍惚惚地亂想,大概又想到楊二姊下葬時的倉促,趁人不注意,竟然自己騎車跑到舊城北面,買回做棺材的木料。

  蔡玉梅說:“你看你爸這勁頭,一時半坐兒用得上棺材了?他以前不是說一把火燒了他就行么?”“你快閉嘴哇,我夠麻煩的了!”張全勝抵不過父親,只得跑出去請木匠。

  楊二姊走得倉促,入殮的棺材是臨時籌措的,普通用料的一口小棺材,付出一千塊的高價。就這樣,也是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的,本來是賣主給老人預備的,再三懇求,人家愿意先讓出來給楊二姊用。全勝又請來木匠、油漆工和裱糊匠,這些手藝人越來越難找,得往老居民區(qū)或者郊區(qū)去找??粗豪锏膸讉€工匠給自己忙碌,張世良逐漸變得平靜。十多天后整體完工,油工把棺材漆上油亮的大紅色,內里裱著黃粉相間的花紋裱紙,師傅們臨走留下四個木楔子,那是釘棺材蓋用的。

  自此,大院中央赫然擺放著一架大紅棺材,它成為大院的新主角,誰進門都嚇一跳。張世良每天早上起來,先繞著棺材轉幾個圈,仔細地瞅了又瞅。風一起,他趕緊跌跌撞撞地跑出去用苫布把它蓋起來,下雨后,他一點點擦掉棺材上的雨水。張全勝又在院子東北角蓋好個棚子,把它放進去,免得張世良奔忙。這口棺材在棚子里,被太陽曬得前端顏色越來越淡,直到要用它的時候,已經是淡粉色的。

  棺材打好已是夏末,往年這時節(jié),楊二姊的院里最是枝繁葉茂鳥語花香。今年,只有瘋長的野草和她散落下的種子在沒有她的關照下,隨意結出些大小不一的果實,樣貌丑陋。楊二姊走后,院子就變成荒園,雜草長到一人多高,枯了又綠,綠了又枯,重疊著長起來。大院完全變了模樣,玻璃失去光澤,門窗沒有生氣,像坐廢棄荒野的廟宇。屋頂漏雨,張世良阻擋任何人去維修,越漏越大,墻面被浸染得看不出曾經的白色,門窗上的油漆掉皮很厲害,沒有漆皮保護木頭也糟了,長期不通風,屋里被冬天的煙煤熏的黢黑……女主人的離去似乎把一切生機都一起帶走。沒有女主人的精心照料,所有的東西都面目可憎,失去楊二姊的張世良也變得面目可憎,蔡玉梅喃喃地說:“咋一下變成個載樣啦,以前雖然脾氣不好嘴也賴,也沒這么個鬧過呀?!?p>  棺材做好不久,拆遷房也交付到手里。兩間平房加一個小廚房換回一套五十平米的二室一廳,還要補繳一筆錢。那年是頭一批拆遷,沒人知道應該換多少合適,給多大的就要多大的,能住上樓房,大家已經覺得占了政府的便宜,還計較什么。隨后的拆遷政策是一間平房換一套樓房,前面的人們才覺得吃了虧。

  新房拿到手,簡單粉刷墻壁,便搬著東西入住。建筑商專門給回遷戶留出個火灶,怕煤氣費用高,很多人承受不起。這樣,幾乎把平房的生活原樣搬到樓上來過。最方便的是抽水馬桶,再不用去那個污穢不堪寫滿臟話的公用廁所。當然,作為舊城區(qū)里最早的拆遷戶,他們引來好多人的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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