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就是年三十,孩子們最期盼的節(jié)日。
按楊二姊的規(guī)矩,過大年是最盛大的節(jié)日,要過幾乎整個正月。
她的年,從臘月二十三就開始,每一天黃歷都不一樣。每扯下一張印著大紅數(shù)字的月份牌子,楊二姊就念叨一句,今天是什么日子,應(yīng)該做什么,不應(yīng)該做什么。臘月二十三要打掃衛(wèi)生祭灶王爺,然后就要準(zhǔn)備一個正月的吃食,正月十五前是不起火做飯的,只吃去年的東西。
除夕夜,家家要生“旺火”。
生旺火是張世良最看重的儀式,他年年親自搭底座,打炭,劈柴,收集刨花,張平平覺得這好像是爺爺一年里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他先在大院中央用磚頭搭建起半人高的方形底座,把打好形狀的黑炭一塊壓一塊擺在底座上,磊成同樣高的尖塔,塔中間的空當(dāng)里擺著木材和刨花。磊燃料有點技術(shù),火要在年三十的晚上點著一直燒到初一,不能滅,名叫“旺火”,就是祛邪祟避災(zāi)難興旺家門的意思。新舊歲交接的時點,張世良準(zhǔn)時把旺火點著,為火燃燒得更旺,他把提前準(zhǔn)備好的一桶汽油“刺啦”一下烹在上面,火苗瞬間竄高幾米。除夕夜,這沖天的火紅,把站在窗玻璃后面的楊二姊臉照得紅映映,螢火蟲般的小火苗在她的黑眼仁中活潑地跳躍著,她心里默默祈愿著,為她的家人們除去陰晦。
寒風(fēng)徹骨的除夕夜,自黑暗夜空向下飄散著雪花,由小到大,由模糊到清晰。各間房屋和大院燈火通明,只有在這一年中的特殊日子,楊二姊才允許把所有的電燈都打開,照得通家亮堂堂。就在一家人圍坐在圓桌前吃年夜飯時,忽然鐵門外有輕聲響動,黑狗顧不上吃它一年才能吃一次的帶肉骨頭,盡職地吠叫起來。這個點鐘,怎會有人上門?所有的人都覺得奇怪,張全勝披上厚衣裳冒著大雪出去察看。門外,一位與楊二姊同齡的老人孤獨地瑟縮在風(fēng)雪中。
他沒有言語,伸出左手微微晃著,示意想討要錢票。不知他來自哪里,不知他家人在何,一家人看著他,都不覺心酸起來。他似乎讓楊二姊想起她孤獨老去的雙親,不曾見面的親人們,張平平看不懂為什么這么老的人,獨自在大年夜流浪,看他身上的衣衫并不破爛,他家里沒有人嗎?楊二姊另外盛出來熱呼呼的一碗餃子,讓他坐到飯桌上吃完再走。老乞丐不肯坐下,蹲在地中間,嘴里直念叨著:“遇上好人了,遇上好人了。”楊二姊跟他說:“吃哇,吃飽了再走,誰也有老的時候了?!崩先饲Ф魅f謝的吃著餃子,吃完抹抹嘴和眼角的淚,起身離開,走進(jìn)漫漫寒夜。
老乞丐走了,年夜飯吃完了。楊二姊重新在飯桌上擺出各色的小碟,盛滿她給孩子們熬夜準(zhǔn)備的美味:黑棗、綠葡萄干、掛霜酸杏干、甜柿餅、山楂片,還有秋天院里收下的葵花籽,南瓜籽,楊二姊炸的發(fā)絲一樣細(xì)密的油馓子、甜麻花,胡油餅,這些美食,她只有過年才會一起拿出來。孩子們守在黑白電視機的小屏幕前,嘴里滋滋有味地嚼著她放好的零食,準(zhǔn)備“熬年”。安頓好一切,楊二姊獨自踱到院落中,密集的雪花湊熱鬧般聚集在鐵皮燈罩周圍,院里的旺火燃得正旺,撲撲地火苗把她眼前照得光亮耀眼,剩余的夜更加黑暗,空中的寒氣隱隱在她身邊繞圈,望著望著,眼前的火苗似乎變成六十年前土坯房中的那只銅炭盆,“滋滋”燃燒的木柴和黑炭照得兩個男孩和四個女孩的臉像秋天熟透的黃柿子。楊二姊眼含熱切的淚水望向空中,夜,好悠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