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錯了嗎
萬樂十二年秋,燕京,宮城,永巷。
秋風橫掃過境,狂妄肆虐的拍打著破敗的西窗,猙獰的發(fā)出“嗚嗚”的吼叫。
秋陽從窗上破洞滲進,昏暗的屋子突然被微光眷顧,裹挾在空氣里的浮塵躁動起來,在光影斑駁中跳躍旋轉(zhuǎn)升降。
“溫緲,鴆毒穿腸的滋味,如何?。俊庇腥素撌至⒂谖鞔扒?,恰有一束光影影綽綽落在他唇畔,他唇角上揚,帶著笑,卻是極諷刺的弧度。
他嗓音涼薄尖細,仿佛淬了寒冰,伴隨著泠泠秋意,聞之讓人不禁從心底打了個寒顫。
他身后,被無盡黑暗籠罩其中的女子匍匐蜷縮在地,豆大的汗珠從她額角鬢間沁出,枯瘦的小臉如同水洗過一般。
她用干瘦的只剩下骨頭的小手緊緊捂著腹部,鴆毒發(fā)作起來,四肢百骸都泛著鉆心入骨的疼痛。
她胸腔憋悶,快要喘不過氣來。
突然,一只纖長而又蘊著無數(shù)內(nèi)力的手重重捏住了她的下頜,像是要生生捏碎她的頜骨似的。
見溫緲遲遲不答話,他不耐煩的撩起袍裾半蹲下身子,他捏住女子尖瘦骨感的下巴,強迫她與自己對視!
盡管他知道,這個女人早已在幾個月前就已經(jīng)徹底瞎了!
下頜的痛感和腹部翻江倒海的抽搐交織在一起,女子面容疼到扭曲,她哽咽著想說些什么,可卻疼的嘴都麻木,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耳邊再次響起男人尖細且冷到骨子里的聲音:
“因他而生,因他而死,溫緲啊,一報還一報,蘭因絮果說的可不就是你嗎?”
“一命還一命?呵!你這條賤命,便是再死上千次萬次,也不及他的一次來的珍貴!”
“毒婦,蠢到?jīng)]邊的毒婦!你這雙眼睛早在十幾年前就該瞎了,好心當做驢肝肺,一步步將他的真心齏成粉末,踐踏在腳底!”
“你不是愛擺你東宮太子妃,景賢皇后的架子嗎?如今,怎么蔫的像條死狗一樣匍匐在一個閹人的腳下?嗯?”
“溫緲,你可要好好嘗嘗十八層地獄苦寒和三十六道紅蓮業(yè)火炙烤,你個毒婦活該如此!??!”
他纖長的手指描摹著溫緲面龐的弧度,像是在欣賞什么玩物一般。
他的話寒冷如冰刃,一字一句敲擊在溫緲心頭。
他?
他是誰?
猛地一下,男人手掌下移,緊緊禁錮住溫緲脖頸,而后又狠狠的一把甩開,末了,似是嫌棄,從袖口里取出一方手帕,將碰過溫緲的手仔仔細細擦了個干凈。
被扔在地上,如同風雨殘花一樣的女子疼的在潮濕晦暗的地上打滾,眼淚順著細長眼尾簌簌而落,疼的不能自抑,貝齒咬著泛白的唇,襦裙繡鞋上沾滿厚重的灰塵,鬢發(fā)散亂,落魄不堪。
腹部越來越絞痛縮緊,仿佛有千萬只螞蟻在其中啃食吞噬,毒血開始從口中涌出,將唇齒染紅,溫緲手腳蜷在一起,卻是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
她的意識一點點的消散,恍惚迷離間,她在想,當年她親手端上的那杯毒酒,那個少年喝下后,大概也是這般痛苦吧!
可惜,可惜再沒機會和他說一句對不起了!
若有來世,她一定……一定要和他說一句對不起。
下一世,換他給她一杯毒酒吧!
下一世,讓陸帷早早殺了溫緲吧!
早死早超生,也好一了百了。
鮮血又要從嗓子眼涌出,溫緲死死咬緊牙關,卻還是無法阻止它噴涌而出,一時之間,胸腔嗓子里全是粘稠的血腥味,黑血落在地上,夾雜著經(jīng)年的灰塵形成腐朽怪異的味道,讓人聞之作嘔。
她的眼睛是在幾個月前徹底失明的,她也不知道剛才喝下的毒酒是誰送來的,只覺得那人說話的聲音在耳邊縈繞時,聽起來竟有幾分熟悉!
可是,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去想那人是誰了!
這一生終于要結(jié)束了嗎?
她這荒謬糟糕的一生要結(jié)束了嗎?
她這一無所有,一敗涂地的一生早就應該結(jié)束了!
溫緲意識完全消失之前,腦海中浮光掠影的閃過很多人的身影。
有她忠厚慈愛,一生盡職盡忠,最后卻被世人唾棄的父親、有她溫潤而澤,公子如玉,最后卻落得個萬箭穿心下場的兄長、還有……
還有陸?。?p> 那個本該驚才絕艷一生,在天啟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少年,那個被她親手毀了的少年?。?p> 湛藍的天空突兀的響起一聲炸雷,屋內(nèi)浮塵四起,溫緲重重閉上了眼睛,捂著腹部的手也緩緩滑落,猶如斷線的木偶,失去了一切活力和生機。
溫緲死后,原先蔚藍的天空轉(zhuǎn)瞬就下起了磅礴大雨,細密的雨點打在赤金色琉璃屋脊上,薄霧輕攏,朱瓦紅墻染上一層蕭索。
雨絲落在鋪滿青石磚的數(shù)尺宮巷里,更顯宮巷悠長,不見盡頭。
秋雨亦落在一只皙白纖瘦,骨節(jié)分明的手上,冰冰涼涼的,在初秋的節(jié)氣里帶著徹人心骨脾肺的寒意。
萬樂十二年的第一場秋雨,降在了溫緲死的那一天,一場秋雨一場寒,長風席卷過境,籠罩在皇城上方的烏云如同一塊遮羞布,想要掩蓋其中的詭譎腌臜。
而透過烏云,傾瀉而下的滂沱大雨又仿佛是要沖刷掉人世間的所有丑惡骯臟。
萬物將將凋零的季節(jié),那朵曾光芒萬丈,盛開在皇朝最高處、受萬民敬仰的嬌花也悄無聲息的在這黛瓦樊籠里湮滅了生命。
他親手端來一杯毒酒,送那個他年少時曾愛慕過的女子上路!
他本該高興的,那個女人分明就是一個不值得人同情的毒婦,她誅功臣、亂社稷、害他謝家滿門,她早就該死,不是嗎?
可為什么他心底最深處,像是被針扎過一般,密密麻麻的涌起酸澀疼痛。
看著滿室狼藉,還有混合在空氣里濃烈的血腥味,有一個聲音自遠古而來,在他耳邊響起,仿佛在告訴他,他做錯了!
錯了嗎?
這個女人劣跡斑斑,所做惡事更是罄竹難書,他才沒有殺錯人!
可眼角卻悄然滑下一滴溫熱的淚,落在秀美嶙峋的鎖骨上,他揚起精致的眉眼,抬手拭去面頰上的淚痕,再不肯回頭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