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孫娘子果不其然邀她看煙戲。齊圓兒覺著孫娘子動不了他們,不會,也不敢。
于是夏若水應(yīng)了邀,獨(dú)自赴約。煙戲不過是借口罷了,孫娘子就是想接近她,還好她早有準(zhǔn)備。
她到時,煙戲館才演了個頭,孫娘子正吃著松子看著起勁,見她來便招呼她坐身邊。
臺上是一名長者在演,朝那煙嘴猛吸一口,吞云吐霧間便呼出一間壯觀的樓閣,叫人看了直稱好。
臺后傳出女子聲線,將故事緩緩述出,“從前一女子,出身名門世家…”
那長者轉(zhuǎn)眼又以煙勾勒出女子身影,如夢般的霧化作仙境,似翩翩起舞般,遙遠(yuǎn)的銀鈴聲叮叮作響。
確實(shí)是好??粗话?,孫娘子指著那煙亭臺,“苗苗,你從前看過煙戲嗎?”
看著那逐漸消散的霧氣,細(xì)細(xì)揣摩后,“并未?!?p> 煙戲是已然快失傳的把戲,常州那等地方怎會有?何況,李苗苗在家中并不受寵,也沒出過幾回門,于情于理,她都不能見過。
孫娘子若有所思,點(diǎn)著頭給了她一把松子,“嘗嘗,這種松子可香了?!?p> 接過松子,剛剝開兩顆,頓了頓。不對,這種松子只有天麒以南才有,常州哪有這種松子?
而她自然地就用小錘敲開了…
余光中孫娘子似毫無覺察,她也不敢再剝下去,吃了那兩顆便擱在一邊。
“怎么了?不好吃嗎?”
“我…吃不習(xí)慣?!?p> 孫娘子笑笑,又命身后侍女自食盒中端出盤點(diǎn)心,“那也不能空嘴看戲,沒味。”
見孫娘子滿面關(guān)切,夏若水不好推諉,朝桌上那糕點(diǎn)伸手,卻沒抓住。
晶瑩剔透的糕點(diǎn)中,清晰可見杏色花瓣的模樣,觸感黏黏滑滑的,像雕工精致的美玉。
見她伸手抓了個空,孫娘子身后的侍女紛紛偷笑起來。被孫娘子喝止后,那侍女又端著食盒上前,“李姑娘,方才忘給您簽子了,奴婢該死?!?p> 隨后孫娘子親自從食盒中取出一支簽子,遞給她,“沒有簽子,如何吃坨仔糕?我回府定嚴(yán)懲這婢子,竟讓苗苗難堪?!?p> 坨仔糕…
夏若水臉色確實(shí)不太好了。這明目張膽、接二連三的試探,她不信孫娘子毫無心機(jī),可齊圓兒并不將孫娘子當(dāng)回事,她也只能自己應(yīng)付。
找借口匆匆離開后不久,便收到消息,齊圓兒將李苗苗從柳州官府弄出來了,此刻已燒成了灰,再無把柄。
感嘆齊圓兒做事果決后,又心有余悸。對自己的親表妹也能這樣果斷,他再也不似小時候那樣了,是好事嗎?
但是,既走上這條路,便再不能回頭了。
“苗苗姑娘,怎么愁容滿面呢?”
心不在焉走在街上,霍然聽到這聲風(fēng)流言語,她頭也未回,“高公子,你我并不算相熟。這是在大街上,若被旁人看見,損了我的清譽(yù)怎辦?”
高水生想也未想,“在下愿以己所有,迎娶姑娘。”
“別再說這種混話了?!?p> 夏若水只想趕走他,好讓自己安靜會兒??筛咚鷧s不依不饒,“姑娘不信?待回懿城后,在下便稟報家中族長,三媒六聘,八抬大轎,讓姑娘成為名正言順的高娘子。”
聽到這,夏若水終于停下腳步。她冷笑一聲,“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再說這種話,別怪我不客氣。”
高水生的確想娶她,但也不過是想利用她步步高升罷了,她身上牽扯的利益足以助他一步登天。
見將她惹毛了,高水生不再糾纏,“在下不過開個玩笑,姑娘莫惱?!?p> 說是這樣說,高水生還是沒離開,有一搭沒一搭與她說著話,“四皇爺今日會到安南,姑娘不去瞧嗎?”
四皇子…那個瘸腿的司康良?夏若水對他印象不深,只覺著他不像壞人,身上的藥味也很熟悉。不過,不知道這么多年,他那腿疾治好沒。
但四皇子府的人見過她幼時模樣,怕被認(rèn)出來。夏若水雙手環(huán)胸,慢條斯理,“去做什么?見到皇子的馬車還要跪拜,懶得去?!?p> 見她這樣拒絕,高水生撇了撇嘴。從夏若水口中,真是什么話都能聽見,這等大逆不道的話若被旁人知道,她得去官府轉(zhuǎn)上一轉(zhuǎn)。
素來健談的高水生被她噎得沒話講,夏若水與他慢悠悠走了一陣,倏地想起一回事,“高公子,我記著來安南前你我做了個交易來著?”
一聽,高水生當(dāng)即雙目望天,“天色已晚,在下…”
“那你走吧,左右你也知道一走了之的下場。”
夏若水沒為難他,才叫他更不敢走。高水生露出郁悶神情,“姑娘這一引見,來了這么些許人,險些嚇?biāo)涝谙铝恕!?p> “給高公子見到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碑吘褂旋R圓兒在,她若與徐子斌太親近,也不好。
“左右我也算成了一半,高公子多少說點(diǎn)什么吧?”
左右賣的是高慎,又不是他,日后他們對付起高慎,對他也是有好處的。只是多多多多少有損高昌伯府體面。
“不如邊走邊說?”
司康良是武林博淵的主官,親臨安南的應(yīng)該的,并不稀奇。高水生為何這樣執(zhí)著讓她去看司康良,有何好看的。
左右眼下正閑,夏若水勉強(qiáng)點(diǎn)頭,提步往城樓去,“說?!?p> “在下那愚兄…也不知怎么的,從前最不喜應(yīng)酬,現(xiàn)下是隔三差五詩詞歌賦,不知交際了什么人?!?p> “說重點(diǎn)?!?p> “我暗暗調(diào)查后,每回都赴會的是宗余郎。”
宗余郎。這個名字讓她想起了久遠(yuǎn)的記憶,此人絕非善類。
夏若水搖搖頭,“宗江子府可不比高昌伯府,還有更顯赫的公子哥嗎?”
“有一人身世確實(shí)顯赫,但只來過兩回,是…”高水生猶疑片刻,“祥國公府的文四爺,文瑞?!?p> 祥國公府的主君是文官出身,如今的丞相,百官之首。
從前父親就覺得祥國公這碗飯吃得太容易,在朝堂上說幾句話,就比得上他戰(zhàn)場上拋頭顱灑熱血。所以她們家與祥國公府并無太多交集。
心不在焉地走到了城樓下,四皇爺?shù)淖{才到,而她根本沒心思看。高水生讓她看,她不耐地甩手,“你自己看,看完就走吧。”
高水生深看她一眼,并未言語。待四皇爺?shù)淖{緩緩駛過,見到城門進(jìn)來的人,他興味一笑,“我道兄長怎的不與我同道來安南,原是樂不思蜀?!?p> 順著高水生視線望去,便見楊婉婉牽馬才入城門,高慎不遠(yuǎn)不近地緊隨其后。她疑惑,“他們何時如此要好了?”
說是如此,但他們的臉色實(shí)在瞧不出愉悅。楊婉婉神情冷漠、一如往常,高慎卻心事重重,甚至有些難看。
還沒想好如何應(yīng)對,高水生便已上前打招呼,“楊姑娘,兄長?!?p> 楊婉婉沒理他,徑直與夏若水寒暄幾句,便去記名場了。
高慎應(yīng)付了高水生幾句,再看見夏若水時,臉色更難看了。雖說先前他們便不睦,可他也不敢表現(xiàn)得這般明目張膽,如今給她擺起臉色來了?
于是夏若水不理會他們哥倆,徑直走了。漫無目的走了半晌,她又見到了四皇子府座駕,正欲繞開,卻見窗簾被微微掀開,露出熟悉的容顏。
沈亦濃?司康良帶她來了安南?外界并不知四王妃隨駕…不過帶家眷隨行,也不是什么大事。
司康良的大駕似乎往行宮去了,初來安南,沈亦濃要獨(dú)自去哪?
眼看馬車行過街道,停在一府邸前——宋府大門敞開,文娘子親自候著。沈亦濃一下來,她便恭恭敬敬跪下。
“快起來,你我相識多年,十?dāng)?shù)載的情義了,不必拘禮?!?p> “禮不可廢,王妃舟車勞頓,快入府吃盞茶,歇歇?!?p> 二人聊著家常,儼然喜不自勝的模樣,挽著手入了宋府。
沈亦濃的容貌與當(dāng)年相差無幾,只是穩(wěn)重了些許。細(xì)想想,那文娘子確實(shí)很眼熟,她是…
四皇子府的夫子??
當(dāng)年的夫子,竟還是嫁入了宋府。不過既然那宋公子與她真心相愛,也能耐得這么多年,也算修得圓滿了。
如今宋公子在安南做個父母官,文娘子手底下有幾個書塾,在此處聲望頗高,日子過得很算自在。
不過…文娘子是祥國公的侄女,竟也許下嫁宋府?宋府主君在時還有個官品,眼下還不如從前。
得尋個機(jī)會與文娘子套套話。
去小販處買了袋蘿卜,便回了客棧。喂著旺財,她忽而想起了那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忘卻不了的青草香。
不知道他是哪家公子,但只望他能如少時那樣無拘無束,別被權(quán)欲迷了本心。
這回出門,除了旺財和銀子,她什么也沒帶,連衣裳都是穿李苗苗的。余下的信物都在千秋山,周姑姑替她收著,若非齊圓兒幼時便認(rèn)識她,她也不能被認(rèn)出來。
說到底還是緣分。
風(fēng)平浪靜過了幾日,那孫娘子都沒再找她,安南比擂卻要開始了。
武林博淵,沈亦濃推著司康良到了主位上,左右各立幾名侍從,兩側(cè)站著三三兩兩的試官,為首之人有些眼熟。
定睛一看,竟是東桉子府的安二叔??磥磉@么些年,他也上進(jìn)不少,竟成了武林博淵副試官。
安之手中拿著冊子,將到場的學(xué)子一一比對后,司康良才命人擊鑼,宣布開始。
兩側(cè)擺有武器,分別是刀槍棍棒,學(xué)子只能用場中武器,若私自用了別的手段,即刻判輸。一炷香為限,點(diǎn)到即止,哪邊先被打下臺便算輸。
楊婉婉便是第一場,她對上了看似最為強(qiáng)健的男子,卻刀刀凌厲間便將人逼退,豪不輸男子。臺下人對她皆是贊賞,鼓著掌夸好。
沒人為難她,放她過了關(guān)??磥砉偌蚁胱屌虞斶@事,四皇爺并不知情。但是,連高水生都知道,司康良怎會不知?
略一問才知,提議女子應(yīng)試之人,正是司康良。許是念在對他不夠關(guān)懷,又對他有虧欠之意,官家應(yīng)了他,卻又不想真的放女子進(jìn)來。
于是便有了柳州那一出。
既有四皇爺坐鎮(zhèn),看來這回楊婉婉能真正的公正了。
夏若水回了客棧,恰巧文娘子的侍女來邀她看臉譜戲,先問了孫娘子在不在,侍女答不在。于是她同齊圓兒打了招呼,便獨(dú)自去了戲館。
臺上還未開唱,館中客人稀稀落落,她一眼便瞧見了文娘子,過去行了禮便開始寒暄。
“文娘子喜歡臉譜?”
“不談喜不喜歡,消遣時日罷了。”
戲館中的人仍是寥寥無幾,臺上半個人影都沒有,文娘子朝后微微頷首,侍女便往后臺去催促了。
四下靜下來,看著文娘子心事重重的臉龐,她斟酌著問,“文娘子身世顯赫,當(dāng)初是如何與宋府主君結(jié)識的?”
尋常人聽到這等僭越的話,定是大發(fā)雷霆、拂袖離去的,而文娘子只是怔了一怔,敷衍著答,“陳年舊事罷了,不足掛齒?!?p> 本想將話引到她如何能下嫁宋府,可文娘子似乎不想說。畢竟她曾是天麒第一才女,若祥國公有心弄權(quán),定不會允她嫁入宋府。
夏若水若有所思間,文娘子倏地起身,說身子不適便匆匆離去。
本以為沒什么,可一轉(zhuǎn)眼的功夫,身后傳來哐啷一聲,戲館的門竟關(guān)上了。遭了,是圈套。
原先四周零零散散的人,慢慢朝她圍了過來。大門一關(guān),無處可逃,起初她還能掙扎一下,最終還是寡不敵眾便被捆了起來。
這些人訓(xùn)練有素,像是練家子,全然不聽她的叫喊,或扮柔弱,全然無用,直將她打暈了扛走。
醒時,她被蒙著眼,動著身后捆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手腕,一寸寸挪著坐起身。頸處透著涼風(fēng),吹得她一哆嗦。
衣裳被人動過。
“醒了?說吧,你到底是誰?”
說話之人聲線雌雄莫辨,腳步輕盈,卻不像輕功。若此人習(xí)了輕功,她該是半點(diǎn)聲音都聽不到。
見她不語,那人似動了怒氣,上前猛踹她一腳,“說,真正的李苗苗呢?”
“…”
夏若水被踹翻在地,又強(qiáng)撐著坐起身,仍是一聲不吭。方才抓她的人個個身手不凡,步態(tài)一致,該是軍營出來的,莫非是徐子斌派來的?
但若要盤問她,為何要等來安南,以徐子斌的權(quán)利,在柳州就能光明正大將她拿下。
“左右你也不會說話,不然就燙了你的舌頭,讓你再開不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