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房。
侍從將胡氏兄弟的案次冊取來，謝守忠對照后，面色驟沉。
“胡氏兄弟是雙生子，面貌生的一樣，而屬下無意發(fā)現(xiàn)，胡九章一年前曾與三里亭有過房契爭議，欠了不少債，還鬧到了長安官府?！?p> “將主案冊找來，這個消息很重要，去稟報爺?！?p> “是?！?p> 出了這樣的事，謝守忠也擔憂自己的安危，派了人駐守門外與床側(cè)，才安心躺下。
‘嘩啦啦’
一陣窸窣聲響起，讓謝守忠與侍從驟變警惕，四下掃視。
“邢司大人！”
榻底霍然探出一個小腦袋，讓二人倏地松口氣。
邢司一面正色，“胡鬧，她怎又進了三里亭？”
“應當是先前偷溜進來的，屬下這就將她抱出去?！?p> 夏若水抱住床角，“淼淼想爹爹了，淼淼害怕，叔叔能給淼淼講故事嗎？”
謝守忠有三兩個女兒，也是疼孩子的，見夏若水這可憐樣，忍不住崩了臉色。
“講完就走？”
“好！”
講著講著，夏若水又說，“邢司叔叔，能跟淼淼玩游戲嗎？”
“不是講完就走嗎？”
“玩完就走！”
看天色不算晚，謝守忠又耐下性子，“怎么玩？”
“我們躲在床榻下，誰都不許出聲，誰先出聲就輸了！”
“躲床底？為何不能站著玩？”
夏若水苦苦哀求許久，謝守忠才不情不愿鉆進床榻底下，“你與我幺女一樣頑皮...”
“噓，不許說話！”
見夏若水一本正經(jīng)，謝守忠只好閉嘴，慢慢數(shù)著時辰。
數(shù)著數(shù)著，手邊忽而觸到一片水澤，濕濕的、熱熱的。
“你尿褲子？！”
不待夏若水解釋，謝守忠便鉆出榻底，臉色正難看，卻見地上躺著一具尸首，正是方才的侍從。
秧考當即派人爬上房梁，發(fā)現(xiàn)有暗器。究竟是何賊人，竟膽大包天敢對邢司行刺？
謝守忠怒了，命人將夏若水抱走，當即搜查嫌疑最高的胡九章。
然，尋至住所，胡九章正坐榻上，“邢司大人，您這是？”
屋內(nèi)不算寬敞，一眼望盡。
謝守忠掃視兩圈，“胡九章，近日三里亭出了賊人，你可有見過可疑之人？”
“沒有?！?p> 不對，應當還有哪里疏漏了。應該還有同謀。
胡九章嫌疑未脫，正要押入三里亭，由司北漓親審。
見到她，胡九章朝侍衛(wèi)低聲說著什么，又指了指夏若水。
侍衛(wèi)猶疑片刻，點頭。
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夏若水慢慢轉(zhuǎn)身，“叔叔好。”
胡九章緩慢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是你做的？”
“是，又不是。我只不過是將你布的暗器，挪到了邢司大人房中?！?p> “...”
胡九章沉吟片刻，深看了夏若水一眼，“你怎么看出的？”
“還記得那枚飛刃嗎？”
那枚飛刃，就是害她的證據(jù)，還需要別的證據(jù)嗎？
胡九章沉眸看她，“你破壞了我們的交易，知道你會面臨什么嗎？”
“你口口聲聲說要與我交易，又連著幾日在我房中布暗器，我倒想問問，你是何居心？”
夏若水微微一笑，“雖不知你大費周折究竟想做什么...但就像你不能容我一樣，我也不能容你。”
任何于她有威脅的人，都不得不戒備，或者——滅口。
說這番話時，夏若水平靜而從容自如，仿若眼前不是那惹人疼的小娃娃。
胡九章驟笑，“我原已不想殺你，可你非要如此——”
二人相談平和的模樣，讓不遠處的守衛(wèi)放松警惕，也讓胡九章得了手。
“啊！”
眾侍衛(wèi)朝發(fā)聲處眺去，只見胡九章不知從何處掏出一把粉末，朝夏若水臉上招呼，紛紛大驚。
沒想到胡九章會動手，夏若水猝手不及，毫無防備地眼前一黑。
遭了，看不見了。
利器擦過的尖銳聲近在耳畔，許是胡九章正取出兇器，要置她于死地。
“你若及時收手，許還能活命！”
“嘖，我要你死！”
許是夏若水的行徑激怒了胡九章，他握刃直來，迅猛如風，毫無收手的意思。
夏若水也不再試圖與胡九章交談，拼命往后退，往后爬，躲避追擊。
不知眼前是何情景，她邊哭邊喊。
不斷的后退，讓胡九章尋不見一擊斃命的點，驟扎穿了她的掌心，又拔出來，動作迅速。
夏若水掌心劇痛，顧不得呼喊，趕忙爬起來往反方向跑。
是哪，是哪。
胡九章身手敏捷，將方才那沾血的匕首揮出——
“哐啷”
隨后，周圍靜了片刻。
身側(cè)一片喧雜吵鬧聲，夏若水聽見沉穩(wěn)的腳步聲越發(fā)近，伸手將她一撈攬入懷。
夏若水毫不猶豫朝那人肩頸處啃去，狠狠一下，滿口的血腥味。
“別怕?！?p> 聲線冷淡如常，許是不常哄人，有些別扭。但僅兩個字，讓夏若水驟松了口。
下一瞬，她嗚嗚嗚地哭，“大哥哥，我好害怕...”
“住嘴。”
于是，她又住了嘴。
據(jù)幾日以來于司北漓脾性的了解，她深知自己再哭，或許會被扔下去。
而且這是司北漓頭一回哄她，也是頭一回同她說話。
司北漓抱著她微移腳步，只聽侍衛(wèi)稟報，“爺，他沒氣了，似乎服毒自盡了?！?p> “胡氏妻女到了?！?p> 審了幾句，林瑄便瑟瑟發(fā)抖，抱著孩子就哭，“官爺，我們什么都不知道...”
手無縛雞之力的林瑄與孩子，往日也本分，的確沒多大嫌疑。
整個過程夏若水一聲不吭，直至他們要離開，“大姐姐，前幾日你是不是還欠我兩帖藥？”
林瑄取出事先備好的藥包，急著要走，卻又被叫住，“大姐姐，我手疼，你幫我看看吧？”
夏若水眨了眨空洞的眼，伸手。先前被簡易包扎過的掌心，又微微滲血，觸目心驚。
眾人視線各色，讓她止不住腿抖，直至司北漓不耐，也掃了過去——
“官爺饒命！”
林瑄跪倒在地，將三兩歲的孩童緊攬懷中，抖得不成模樣。
司北漓威重十足，聲色一如既往的冷漠刻板，“抖什么？讓你看就看?！?p> “是...是...”
林瑄顫顫巍巍地跪著爬過去，摸上夏若水的手時，眾人沉默。
“是這么把脈的嗎？”
“不...不知道?！?p> 哪有人把脈是摸手背的？
林瑄根本不會瞧病，頭幾回去藥鋪都是拿備好的藥包，從沒見她親自抓藥。
謝守忠瞧出了端倪，那一站出來，又嚇得林瑄一哆嗦。
“聽下屬說，方才在城郊荒墳找到了你們母女二人，你去城郊做什么？”
“民婦絕無潛逃的意思...”
“好，那你可認得此人是誰？”
謝守忠命人拖出了胡九章的尸首。
“是我相公?！?p> “那你方才在城郊祭拜何人？”
“是先去的祖父?！?p> 謝守忠掃了侍從一眼，很快一堆人走過，“大人，我們這就將他挖開！左右都是無名荒墳，不如挖開給案子盡些薄力，造福百姓…”
“是我相公！”林瑄終于忍不住淚珠盈眶，
“民婦的相公已先去數(shù)月，留下我們孤兒寡母，卻不通醫(yī)術(shù)，只好傳書求助于相公的兄弟。”
“他是胡九章的弟弟？”
“是...小叔曾在太醫(yī)院當差，醫(yī)術(shù)精妙?！?p> 家中頂梁柱轟然倒塌，沒了胡九章，母女二人過日子都是問題，尋親求助也情理之中，可他們?yōu)楹我獙θ锿ゎl頻下手？
連孩子也不放過。
還未問出個所以然，秧考與長安官員便抱著一大摞案冊來了。
見到那官員，林瑄臉色驟沉。
“大人，一年以前胡九章曾與三里亭有過對堂公案，是地契歸屬案?！?p> “三里亭曾是胡九章的私地，后被他人買走，畫押簽字俱在，而剛買走一月，胡九章便擊鼓鳴冤，說錢財還未到手，地卻割讓了出去?！?p> “可當時讓地，人證物證俱在，胡九章案自是不了了之?！?p> “案子過后不久，相公便郁郁而終…”
此案基本斷定了個七七八八，謀財害命或是為兄復仇，殺守衛(wèi)也許是阻礙調(diào)查…
“結(jié)案?！?p> 刑司首越想越覺得其中古怪，司北漓卻不容置喙，“送她們回去?！?p> 待人散去，刑司首獨留下，司北漓才不急不緩述事，“此案的確仍有諸多疑處，胡氏兄弟卻不要緊，我們此來，并非為這個?！?p> “下官明白?！?p> 兇手已死，余下胡氏孤兒寡母，此案從輕處置。六具尸首送返原籍，再讓胡氏出錢了事，安葬死者，便算完了。
主謀已死。余下事情交由長安官府，原路返回。
眾人陸續(xù)上官船，趁早離開。
慧兒在過道放下時，忍不住探頭往外瞟。見到人群中簇擁著的司北漓，她撥弄了下頭發(fā)，站的更端正。
又聽說夏若水受到襲擊，受了傷，眼盲了，手也被扎穿了。慧兒當時是愕然，而后幸災樂禍。
又一想從前自己遭受的一切，再看夏若水難看的臉色，慧兒心情更愉快了。
兩個案子攪在一處，胡九章地契歸屬案與三里亭屠殺案。
司北漓剛走過道一半，身后霍然傳來一陣喧嘩，腳步微頓。
侍從稟報，“爺，那胡氏在鬧事…”
“收了我家的房子、地契、藥鋪，讓我們孤兒寡母怎么活？”
原本胡八兩回來，便為維持生計，如今他死了，藥鋪屋子都被罰去，又欠了一屁股債。
最無辜還是林瑄母女。胡氏兄弟死了，留下活著的人受煎熬。
那幕后之人又順理成章將這個黑鍋，扣在胡氏一家身上，讓她們今后如何過日子？
只是沒想到，林瑄為了一家生計，竟也割舍得臉面，豁得出去。
“叫我們孤兒寡母的怎么活?。?！”
“爺，此事由下官處置便是…”
司北漓只頓了片刻，朝那叫囂清白的林瑄去，“將三里亭歸屬案翻出來，我重審一回。讓官船先行，待我審完此案自會回去?！?p> 得了吩咐，過道升起，錨也拉起。
船正要開，秧考一不小心瞧見人群中的夏若水，忙趴上船沿大喊，“爺，何淼淼該如何處置？”
遠遠的，司北漓掃船沿一眼，
“看好她?！?p> 就仨字，別的太遠秧考沒聽清，喧鬧與哭喊遠去，回歸海面平靜。
看好是什么意思？
爺說話也沒個語氣，是要關(guān)起來看好？還是悉心照料的看好？
侍從正困惑，慧兒走了出來，“大哥，不如將她交給我，我會看好她的?！?p> 侍從猶豫著，慧兒便拿出事先想好的說辭，“好歹是個姑娘，總在男人堆里也不好?！?p> 的確，好歹是個姑娘。
于是侍從被說服了，“好好看著，淼淼眼睛瞧不見，手也受傷了，別讓她沾水?！?p> “是，是，我明白?！?p> 二人一頓交涉，將夏若水安排的明明白白，而她半分不知情，仍想著如何脫身。
搭官船順路回懿城可以，但與這伙人去三皇子府可不行。
雖不知司北漓想做什么，但就治死白沐霜這道坎，別說司北漓過不去，她自己也還沒過去。
所以，若去了三皇子府，定不會有她好果子吃。
慧兒目帶狡黠，一步步走向正攬著侍從的夏若水，“大哥，將她交給我便是，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夏若水眼雖瞎了，但慧兒的聲音化成灰她都認得，也心知她有幾斤幾兩。
她當場就流淚哭鬧，“大哥哥，不要丟下淼淼…淼淼害怕…”
自然，夏若水的斤兩慧兒也知道個七七八八，曉得她扮可憐的功夫一絕。
慧兒故作和藹可親，笑容滿面，
“別怕，姐姐定會好好‘照顧’你！”
剛接過手，夏若水便狠狠錘慧兒，又抓又撓，想叫她知難而退。
然，慧兒這回聰明了，人前不發(fā)作，實則用著只有她能聽見的聲咬牙切齒，
“等會兒有你好看的！”
看著那女使一瘸一拐，與哭喊著的孩子一拉一扯，越來越遠，侍從撓了撓頭。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為何他覺得這女使說的‘照顧’，有點像‘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