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漠塵抬頭盯著面前的觀音像,這些年頭一次直視著那雙低垂微閉的眼睛。佛像的線條很柔和,像是在規(guī)勸著世人放下諸多的妄念,皈依佛門。
但是就是在這樣的一片祥和下,云漠塵心中的念想像是著魔一般的愈發(fā)不可收拾了。
想要那個人,想要永遠的跟在那個人身邊,想要讓那個人的身邊沒有那樣多的雜七雜八的人擾亂視線。想要……
驀然地,云漠塵回神了,無論如何那都是異端,哪怕是身在皇位都不可能堵住的天下悠悠之口!可是真的要放棄嗎?放棄這顆終于活過來的心?放棄這本來唾手可得的……
唾手可得的什么呢……
那哪里又是屬于自己的東西了?到如今這都只是自己的一廂情愿罷了!
“可是你還沒有試過,又怎么知道不行呢?”
充滿誘惑的聲音仿佛魔鬼的低語不斷的在耳畔、在腦海中回響著。
“你們本來就有著親密的關系不是嗎?你對于那個人終究是不同的,不是嗎?”
那聲音復而又說道,低沉而誘惑。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云漠塵急切地反駁著,可是不知怎么的心中似乎是真的多了那樣一絲別樣的期待。
“你心動了,不是嗎?你是期待著的吧!”
毫無保留的窺探著云漠塵的內心,那誘惑他的聲音更加的得意了,似乎也更加的有力了。
“離開這里,只要離開這里,回到那皇城的凡俗中去,只要回去你就有機會,只要離開這里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只要離開這里!”
誘惑的魔音變得更加堅定,一遍一遍地對云漠塵重復著讓他離開這里的話。
只要離開這里……
只要離開這里。
只要離開這里!
“我要離開這里!”這句話終于是從云漠塵的口中說了出來。
這本就不是真心皈依的佛子終于是入了這樣的業(yè)障之中。
云漠塵被自己喊出的話語拉出了那仿若泥沼一般的思緒里,按著胸口喘息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究竟說出了什么。可是這仿佛宣泄一般喊出的話語并沒有讓他有些許的放松和釋然。
在愣了一下之后,他揮袖將桌上的東西發(fā)泄一般的都掃到了地上,風燈里的燈油灑了出來,落在了飛散在地上的經書上,很快那些經書就被引燃了。
云漠塵的臉在搖動的火光中變得有些不真實,并且扭曲了線條??粗翘鴦拥幕鹧?,想著自己這如同飛蛾撲火一般的心思。
不知是不是被煙熏到了,云漠塵猛然咳嗽起來,用手撫上面頰才察覺到了那一分濕意,他竟然是落淚了。
就這樣盯著那散落的經書不斷地燃燒著,看著那一句句佛經被明亮的火光所吞噬,云漠塵默然地站著,并沒有去滅火。
直到那些經書只剩下一地黑灰色的灰燼,在熱力的升騰下打著旋飛著,他才動作僵硬地去拿了掃帚,打掃這一地的殘骸。
他的那些兄弟姐妹們一定是不用做這種事的吧?云漠塵一邊掃一邊想著。
從出生開始就是錦衣玉食的供養(yǎng),不用做這種下人才用做的事??墒亲约耗??
明明一樣是天家的血脈,卻被遺棄在這佛寺里面,從小吃著這沒滋沒味的素齋,跪拜著這自己根本不相信的神佛。
要不是那一年自己偶然偷聽到了住持和僧值的對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是云家的孩子!更是如今云帝的兒子!再到后面遇到了云漠瀾,他才隱約知道了自己竟然是來“為國祈?!钡?!
可是想必云漠瀾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來“祈?!卑伞?p> 如果自己想要離開這里,那么自己就必須要清楚當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才牽連了自己這個剛出生的孩子。
究竟什么樣的事能牽連一個襁褓中的孩子……
從自己和云漠瀾的幾次交流以及自己所了解的一些事情來看,皇家對于子嗣是十分看重的吧?尤其是男丁。
所以這件事只怕不會那樣簡單。
難道自己真的是來替云帝頂罪的…?
可是虎毒不食子啊……究竟是他自愿送自己來頂罪的?還是因為先帝的旨意他必須這樣做?
他又怎樣才能查證當年的事?讓云漠瀾幫忙?
云漠瀾……
云漠瀾現(xiàn)在應該在溫柔鄉(xiāng)里十分快活吧?他都很久沒有來看過自己了,以前一個月總會來上一兩次的。自從他們意外遇到了,云漠瀾時常會到這邊的松林里面來練琴,有時還會特意彈兩首曲子給自己聽。
可自從那個女子出現(xiàn)了……
童……那個姓童并且被云漠瀾逗的那樣開心的那個女子。
自從云漠瀾和她相交,那曲《鳳求凰》都變得分外有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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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后。
云漠瀾想著似乎有些日子沒有去看自己的三弟了,這一年多的時光自己的思緒似乎都被童于歸占滿了。
也是時候再去看看他了。
安陽城里面的這些皇子公主一個個都精明得厲害,血親之間都是諸多算計,讓人厭煩,當然自己那個七弟不算。連帶著那些宗親和大臣家的子嗣也不例外,都是圍著利益,算計著得失。
和這些人的交流總是讓云漠瀾覺得力不從心,而云漠寒又總是太過跳脫,希望這次邊境的歷練能讓他變得好上一些。如今能讓他放松一下和年齡相仿的男子聊一聊的也只有云漠塵了。
自己的這個三弟弟,本應是少年最一腔熱血的年紀,卻是被圈在那青燈古佛之間,多少是悶的。
雖說先帝曾經的意思是他不能離開善化寺,但是也沒有明旨說皇室子弟不能探望不是。所以自己去給他解解悶也犯不著什么忌諱。
跨馬出城,云漠瀾找到了松林間云漠塵獨居的禪房。難得的看到云漠塵并沒有在禮佛而是坐在桌前發(fā)呆。
站在門前看了云漠塵一會兒,云漠瀾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絲毫注意到自己,終是屈起手指在打開的房門上輕輕扣了三下。
云漠塵回過神來,看著出現(xiàn)在門口的兄長有些訝異,好一會才磕磕絆絆的叫了一聲:“二、二哥……你怎么來了?”話一出口,驀的有些后悔,自己盼著的不就是這人能來看看自己嗎?
“生氣了?”云漠瀾倒是真的有些赫然,畢竟這半年多自己都在圍著童于歸討佳人的歡心,也是許久的沒有來這里看看云漠塵了。
“……沒有。”云漠塵遲疑了一會兒,終是說了違心的話。
“二哥可是如愿得那位童施主的傾心了?”云漠塵這次并沒有停頓多久,而是緊跟著換了戲謔些的語氣開口了。
云漠瀾聽他這樣說,緊著邁步進了禪房,抬手作勢就朝著云漠塵的頭頂招呼了過去。雖是被寬大的袖子擋住了,云漠塵還是沒有漏看云漠瀾那已經變得通紅的耳朵。但是卻是面上笑著的任由云漠瀾雷聲大雨點小地拍了自己一下。
云漠瀾站在那里瞪了云漠塵好一會兒,在他身邊的凳子上重重地坐下了。
“是得了她的芳心,可是若真是想明媒正娶,又哪有那樣的容易啊……”念叨的聲音仿若蚊鳴,云漠塵并沒有聽清云漠瀾到底說了什么,但是從他的神情上云漠塵還是察覺了一二。
念頭轉動之間,他覺得這或許會是個很好的切入口,要查當年事……就得讓云漠瀾真心的認為他在這里實在憋得慌而且十分委屈才行。
打定了主意,云漠塵看向了依舊在一個人念念不停的云漠瀾,用了有些悶悶的語氣開了口:“二哥……山下……到底是什么樣子的?”
山下?云漠瀾一時間沒有真的回過神來,下意識的開口答道:“如今已經是冬月,再過些日子就是臘八了,山下可熱鬧呢!還有宮中和各個府邸也都在準備過年采辦年貨了,各色的果子吃食,還有蜜煎局——”
要過年了,云漠瀾也是很高興的,一時間興奮的說了一大堆才注意到云漠塵已經低垂下的眼簾,便猛地住了嘴。不說云漠瀾如今是個方外之人,就說他被軟禁在善化寺這件事就足夠讓他不快了吧。
“這個……三弟……抱歉啊……”云漠瀾摸了摸頭,想要道歉卻不知具體應該說些什么好。
云漠塵卻是在這時又將頭抬了起來,對著云漠瀾微微笑了一下,“沒關系啊,二哥。貧僧能聽一聽就是極好的了,除了二哥也沒有人會對貧僧說這些了。”
云漠瀾聽著云漠塵反而在安慰他,心中便更是愧疚,一時間也沒有去接云漠塵的話。而云漠塵看著云漠瀾這個樣子,卻也沒有再說些什么。
直到禪房中的氛圍濃稠到幾乎難以再流動的時候,他才再一次的開了口:“二哥,你知道……我、貧僧為什么會被送來侍奉佛祖么……”
云漠瀾聽到云漠塵久違的用了“我”這個自稱,心間便是一震。除了他們第一次相遇的時候,他就再沒有聽云漠塵用過了,哪怕他堅持著要他稱呼自己“二哥”他也沒有再那樣稱呼過他自己了。
看來自己這個三弟……怕也不是真的想出家的吧……若非是真有慧根的人,恐怕也沒有誰會選擇出家吧。
“我只是知道皇爺爺親自下旨要你、要庶妃樂氏,也就是如今的肅昭儀的孩子為國祈福。那個時候我才兩歲,知道的也不多?!痹颇疄懙恼Z氣有些沉重。
“不過遇到你之后我也隱約的問了問,可你也知道我母妃當初只是一個被父皇帶回來的江湖女子,雖然十分寵愛,但是到底不是官場中人,也沒有母家的勢力在朝中。知道、明白的也實在是不多??删褪沁@樣她似乎對于這件事也是諱莫如深?!?p> “那……其他人呢?皇帝呢……還有母、母親,貧僧的母親如今到底如何了?”過去云漠塵并沒有關注過他的雙親,雖然其中一個是當今的皇帝,但是這兩個人雖與他有著一份血緣,卻是從來都沒有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中過。
“我很抱歉……云漠瀾有些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云漠塵才不會更加傷害他。
“二哥又沒有做過什么?!睂τ谶@點云漠塵還是淡然的。
“我……我只是知道外界幾乎沒有人知道當年的事,也……沒有人……提起你和你的母親。你母親……肅昭儀在我的記憶里就是吃齋念佛深居簡出的,父皇登基之后也還是這樣?!?p> “我唯一能從鸞臺那里查到的一些當年同一時間發(fā)生的大事,就四件。”
“一是與父皇爭儲的禹王云濟麟,皇爺爺下旨滅其滿門;二是如今平北侯薛豐由當初一個小小的輕車都尉一躍晉為侯爵;三是我大漢當年派護國將軍風信對天狼開戰(zhàn),重創(chuàng)其主力軍;最后一件,那年南部旱澇災情極為嚴峻,險些有災民造反?!?p> 禹王云濟麟?平北侯?……還有風將軍……天狼國?最后一件……天災?看來這天災應該就是自己來祈福的表面文章吧?其余的云漠塵一時間也想不明白這些能和他有什么關系。
而后云漠瀾再次開口;“還有——肅昭儀的母家,樂氏,夷三族。這也是皇爺爺親自下的旨意,不知為什么……”不知為什么你和你的母親活了下來。后面這半句云漠瀾并沒有講出來,但是云漠塵還是聽懂了。
“不知為什么我活了下來……”云漠塵沉默了一下自己將這句活說了出來。
“……皇嗣是很重要的……尤其是男兒……”云漠瀾開口說了一個自己都不怎么信服的理由?;仕檬呛苤匾?,但是連云濟麟當初作為親王都被滅門了,如果這件事和禹王府被滅門有關,云漠塵一個當初寧王府剛出生的孩子又是怎么幸免于難的?
就這樣兄弟二人沉默著,直到太陽下山誰都沒有再開口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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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永和宮,延霞殿。
淑妃看著自從進門行禮之后就沒有開口的兒子,眉尾微微挑了挑,抬了抬手讓伺候的小宮女都撤了下去。
“瀾兒?”詢問的聲音很是和緩。
云漠瀾看著母親柔和的神情,張了張嘴卻還是不知道說些什么。
“和童家姑娘有關系?”見兒子不說話,淑妃也只能再次試著問了問。
云漠瀾搖了搖頭。
不是童家姑娘?那……再看看自己兒子的樣子,淑妃猛然心頭一跳,可別是……
“——是三弟?!痹颇疄懡K于小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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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正是:不是有意成魔魘,存心入世思玲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