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黃泉桐花

　　奈何橋上，繁繁黎庶接二連三地從孟婆手里接過湯碗，世間輪回沒有受到天魔征伐的影響，依然有序地進行著。

　　一朵朵桐花蜿蜒攀附在橋的扶手上，爭相開遍俏麗顏色。

　　子冉君孤零零地站在橋頭，披著銀狐裘大衣，卻仿佛因為參與了一場大戰(zhàn)而快速成長，有了那么一點五殿閻羅子胥君的沉著冷毅。

　　他單手撫過小而精致的桐花，沉寂半晌，低聲傳喚孟婆。

　　“以后，每一位輪回者都發(fā)一朵桐花吧?！?p>　　孟婆猛地抬頭，正要問陰曹不產(chǎn)桐花，這一點點桐花的叢枝還是到西池借的，奈何橋上每日過的魂魄多如繁星，她要到哪里去找這么多桐花？

　　可遙望著橋頭主君落寞的模樣，她又不忍相問。腳邊燭火幽微，只聽她艷艷一笑，應(yīng)道。

　　“好?！?p>　　風(fēng)掠過水面，沒有掀起半分波瀾，只在子冉君的肩頭，搔了搔銀白狐毛，似浮動憑欄春雪。

　　戰(zhàn)爭持續(xù)了五個多月，在五哥抵達北山的第三個月頭，方才生了轉(zhuǎn)機。

　　最后一戰(zhàn)是在北山峰頂，那一場打得驚天裂地，但雙方彼此都明白，這是天魔之間的最后一戰(zhàn)了，不論輸贏，議和在所難免。至于結(jié)果，只是增加了議和時的砝碼罷了。

　　子冉君彼時也是這么認為的，所以當(dāng)五哥調(diào)他回陰曹時，他僅僅看了看一旁靜待的桐素，裝得隨意：“那你和五哥好好打，我在陰曹等著給你們接風(fēng)洗塵。”

　　三哥說，從頭至尾這都是五哥布的局，知情的只有大哥，他也是事后才從大哥那里了解到的前因后果。

　　五哥把半顆仙丹托付妖族女帝亦姝；五哥和司命、桐素商議好了，為他和五嫂嫂造三世情劫……都只有一個目的，加固他和五嫂嫂之間的緣系。

　　第一世的責(zé)任也好，第二世的愛情也好，第三世的留白也好，都是在用最短的時間，敘寫他們之間的故事，增加他們在彼此心中的分量。

　　因為只有這樣，五哥才有機會燃盡剩下那半顆仙丹，移動北山雪。

　　而當(dāng)北山雪覆蓋住東林，最后一個辦法就完成了。

　　根據(jù)早早找到的上古書籍，詛咒不能解開，就只能選擇沖銷，慢慢化解，也就是說，只要五嫂嫂永遠待在東林，待在北山雪中，就有可能降低詛咒對她的傷害。

　　——五嫂嫂的本體是梅樹，北山雪終年不化，乃天地生，天地循環(huán)，最適宜她好好活下去。

　　五哥打從見到五嫂嫂后就上天庭查出詛咒一事，之后數(shù)萬年四處尋覓，有說掙取信服度有效的，有說找到始作俑者及后嗣有效的，有說這種生養(yǎng)法有效的……

　　一個沒有效果，他就試下一個。

　　只要五嫂嫂還活著，就有希望。

　　他成功了。

　　其實，有個更簡便的方法，就是倆人在女媧像前結(jié)定終生，那樣也能穩(wěn)固彼此在天地間的緣系。

　　然而五哥不肯，他不知道自己燃盡半顆仙丹后還能不能回得來，他和妖族女帝亦姝以及魔尊尉赫的約定是否會算數(shù)，因而他不能賭，他不愿意在明知自己即將羽化前，捆住五嫂嫂的一生。

　　他清楚梅湄的執(zhí)著，若他們真的到女媧像前結(jié)定仙緣，若他一直沒回東林，她怕是會一直等下去。

　　可即使算盡天機如五哥，也沒有算到，在他移動北山雪時有不要命的魔族攻上來。而桐素，為了不讓這一切付諸東流，替五哥擋下了致命的一擊。

　　子冉君虛擲一笑。

　　但無論如何，他要是知道會在那一戰(zhàn)里失去她，是斷然不會輕易離去的，至少要與她同在。

　　他們不是凡人，去世后尤有輪回的機會。

　　他們，一旦羽化，倘使沒有提前備下什么手段，就會徹底消散于長風(fēng)中，世事變遷，再不會有一個一模一樣的，活生生地，再站出來。

　　九尺土，黃泉下，到底，再也尋不到她了。

　　“有樣?xùn)|西，我得給五嫂嫂送去，下月開始，就照我剛才說的辦?！?p>　　“是。”孟婆提起燈燭，塞到一邊執(zhí)勤的鬼兵手上，紅衣靚麗，眼波流轉(zhuǎn)，“還不去給十殿掌燈，他這時候心情正不好呢，可別出了什么事?！?p>　　鬼兵猶猶豫豫：“我……我……這是您的法器……”

　　“去！”孟婆嗔目搡了那鬼兵一腳。

　　那鬼兵跌跌撞撞跟了上去。

　　~~~

　　萬木覆雪，冷刺肌骨。

　　子冉君初踏進東林的地界，就聞到一股梅花的芳香。

　　相比于上回送梅湄到此處，這兒的景象已截然不同，首先便在于植株的種類，忍冬耐寒的更多，想必是西池的手筆，其次便在于梅花的數(shù)量，上次到的時候還沒有這般濃郁的梅花香，現(xiàn)在，大抵能夠同西池的梅苑媲美了。

　　“五嫂嫂——”

　　他輕輕喊了一句。

　　淡淡的風(fēng)雪里，有人支開了結(jié)界，一間木屋小院顯現(xiàn)在眼前。

　　當(dāng)先走出的，是個和桐素長得十分相似的人，乃至于眼角輪廓、高矮胖瘦都不差分毫。

　　子冉君怔在原地。

　　第五任桐素仙子柔和地笑了笑，福身行揖：“梅湄在里面，十殿請。”

　　她從不會這般行禮的。

　　子冉君仿若被什么重擊，在深夢里驚醒。

　　是啊，三哥都跟他說了桐素仙子已經(jīng)在北山羽化，他和西池交際的時日不短，聽過的志趣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怎會忘了桐樹仙世代相傳、代代容貌相似的舊例。

　　他輕輕一笑，不知是否是自嘲。

　　“多謝?！?p>　　子冉君沿著另一邊邁進房中，帶著半分刻意的疏離。

　　“你來了！”梅湄在窗下趴著畫畫，眼見子冉君走進，有一剎驚喜從瞳孔里閃過，她擱了筆，快走兩步迎上，“子胥是不是回陰曹處理要務(wù)去了，他何時來接我？我等著蛇匕的消息等了許久，他是忙得忘了嗎？”

　　西池……居然沒有告訴她嗎？

　　子冉君牢牢握著袖子里的玉盒，忽然便覺得這盒子燙得厲害，忽然不知該不該伸出手，將這東西給她。

　　梅湄見子冉君怔楞在當(dāng)?shù)夭徽f話，眉羽間皺了皺，有什么不好的念頭攀上腦海，她下意識地一扶桌案。

　　“五嫂嫂——”子冉君再叫了一聲，他死死地抓住玉盒，仿佛這般叫著，他的五哥就有機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