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穩(wěn)的音調里,好像帶著微慍的不大歡喜。
梅湄對上他那雙仿佛隨時都流轉著寒氣的眼睛,一時不曉得如何作答。說自己在耗費元壽,違背和桐素的約定,就為了救他?那豈不是有損梅仙一慣的清高風骨,還似乎會“激怒”面前這位活閻王?
難道他是極重面子,看不得旁人救他?還覺得自己多此一舉,跌了他英明神武、大殺四方的威名?
子胥君望著如潮水般退去的盛景,揮手抹去了在場凡人的記憶,而后在凝固的時空里,異常清晰而深沉地道:“這樣的情景,我見過一次?!?p> “等,一下?!泵蜂芈龔恼痼@的情緒中平復過來,“五殿閻羅,子胥君?”
“你想問,我是不是一直都帶著從前的記憶?”子胥君微微一笑,不等她確認,直接答,“是。孟婆神歸子冉管,少喝一碗湯也不是什么難事?!?p> 蛇匕晃悠悠從梅湄腰間主動解下,如被子胥君的氣息牽引般,自然而然地跑到了他那一邊,乖巧得像是生了靈智,又或是不得不“屈服”于子胥君的威勢下。
子胥君瞥了蛇匕一眼,補充道:“蛇匕共主可以互通心意,我原以為你會用,便未加提醒,后見諸般種種,又覺得你不會也好,便不再提醒?!?p> 蛇匕?
梅湄瞟了眼這時時刻刻都跟在她左右的匕首,如今回想起來,幾乎每當她說起不結仙緣時它都不怎么安分,原來不是偶然,而是子胥君處有波動?
所以……那些在長歡庭說的話,那些放棄結仙緣、要清算因果的話,乃至后來多次提到的類似一拍兩散的話,他都知道,他都知道的是不是?!
“梅湄,我初見你,是在你繼承梅仙之位的時候,而不是在西池宴上?!?p> “那日,萬象更新,天落瓊雪,群梅共艷,燒遍半壁煙霞,我都記得。”
“次日我正位第一殿,從此永墜昏黯,人間一瞥成絕響?!?p> “小憐是有可嘆的冤情,彼時我初掌輪回,確實心軟,但再多同情或也抵不上她額間那朵梅花?!?p> “梅湄,從前我只知那場景確實驚艷,可后來我才明白,若此生非要結定仙緣,我寧愿是你?!?p> 子胥君忽然笑了,如暗夜里破開天際的曙光,比她想象的更令她覺得溫暖歡喜,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你以為隨便什么人要和我結仙緣,我都會贈以蛇匕嗎?”他將匕首安安穩(wěn)穩(wěn)地放在梅湄的掌心,“這是坐鎮(zhèn)五殿的信物,也是審判諸鬼的利器,非我同夫人,無人堪配執(zhí)掌?!?p> “下凡歷劫大都映射了仙者內心的想法,那薄嬋……”梅湄怔怔立在當場,似乎是希望實現得太突然,她只來得及將早就堵在心口的疑問頂上。
“這是小憐的最后一世。早在歷劫之前司命就找過我,說要我親自給她造一世情劫。我同意了,正好這邊塵埃落定就可以去西池接你,和你一同去女媧石處把這仙緣定下?!?p> 子胥君似乎有幾分揶揄地看著梅湄,仿佛是因為梅湄傻得厲害,他才不得不一一做出解釋,又仿佛是因為梅湄攪亂了他的一場好戲,平白為他添了煩惱,但那似有若無的揶揄下分明掩藏的是耐心,是歡喜,是如見獵物入彀,不,是花木入彀。
“……本來今日就是最佳時機。凡間太子的對手會在太子大婚這日縱火,而我會以太子的身份先救梅花,忽略小憐,讓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太子心中的地位還不如一樹梅花,從此對所謂的‘情愛’死心。再之后,太子葬身火海,她是相隨也好,空留一個名分在世也好,那就是司命的安排了。”
“所以你當時奔出前廳,是來救我?”
“是?!?p> 梅湄握著蛇匕的指尖抖了抖:“所以……我壞了你和司命的計劃?”
“梅湄,現在你不是應該先告訴我,是否還要結定仙緣嗎?”
子胥君問得突兀,不禁令梅湄猶豫了片刻。
從早先他說的話來看,他的確是心有所屬,但這個人不是小憐,而是自己,這本該是值得高興的好事,然到了梅湄這兒,她當即想到的卻是自己因這些時日的消耗、以及為了阻止火勢蔓延而不足三百年的元壽。
倘若蛇匕真的能通心事,子胥君也一直沒有失去屬于五殿閻羅的能力,那么他應該已經知道自己仙位丟失和元壽不足三百年的事實。那么,他應該也十分清楚,和自己結定仙緣并不值當。
“我……”
梅湄不知是該成全心意,立即答應,還是“為了他好”,就此了斷。
原來,即便他和小憐沒有自己想象中的情愫,這個選擇,依舊要做。
“梅湄?!?p> “結?!泵蜂刭康剌p快一笑,“當然是要結的,你可是我用紅梅釣來的夫婿,凡間有個話本子叫什么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你既愿來,便不許再走?!?p> 什么勞什子“為了他好”。
結定仙緣,這是他的選擇,也是自己的意愿,又何必要為了這“元壽”二字而“前畏狼、后怕虎”,輾轉躊躇,猶豫不決?
有沒有機會破開詛咒、延長元壽,她不知道。
但未來的路,她想和他一起走,這一點,她萬分明白。
一番義正言辭的話說完,梅湄猛然意識到自己恢復了私下里和桐素相處的狀態(tài),正要收起隨性的態(tài)度,以西池梅仙的身份正兒八經地重新表述一遍,就見子胥君笑著道:“不必再說?!?p> 他都能感受得到,無論用不用蛇匕,因為僅是她那一雙眼,就藏不住諸般情緒,澄澈干凈。
凝固的時空逐漸開始流動,火勢瞬間席卷了整個梅園。
梅湄尚未反應過來,便被子胥君扣住了五指,沖向火海。
“做什么!”撩人的火舌對梅湄構不成威脅,但那股子熱浪足以令本體是花木的她畏懼。
“完成既定結局?!弊玉憔卮鸬煤喚?,像是感知到了梅湄的害怕,他釋放了部分仙澤將其籠罩在內,那是極致的寒涼被刻意稀釋后的清爽。
一個呼吸的功夫,他們便穿越火海,重新騰立于半空,而那洶涌的火勢則在腳下肆意橫掠。
“這就……結束了?”
耳聞庭院里眾人“殿下”、“殿下”的急呼,眼見子胥君已經換上了屬于五殿閻羅的一身玄黑,梅湄大抵是明白了,凡間的太子已經走完了司命星君命簿上書寫的字句,而子胥君也完成了他的歷劫和使命。
只是這一切發(fā)生得太快,快到超出了她的預料,因而才會訝異,才會有此一問。
子胥君俯首低眉,深沉的竊竊私語貼上梅湄耳后:“你還想再進去游歷一番嗎?”
“不,不,”梅湄連連否認,這樣子委實有些窘迫,她紅著耳尖轉移話題,“我是想問那個……宿主怎么辦,就是那株我早先借來寄居的梅樹。它于我有恩,該還的。”
興許是剛才一場折騰弄亂了梅湄的長發(fā),子胥君稍稍俯身,信手折一枝梅替她挽上,一邊道:“已經用陰曹火圍住它了,料這凡間火也不敢輕易靠近,你不是想培養(yǎng)它做繼承人嗎,正好歷練歷練。放心,我有分寸?!?p> 凡間的吵嚷聲仍在,火勢則越來越遠,高空之上流云平靜,無風颯踏,卻好像有什么鎖定了二人的行蹤。梅湄沒來得及思索,便被子胥君單手蒙住了眼睛,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沉斂而安寧。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