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非妖怪
無人應她。
只有蕭瑟的長風,穿過陰冷的河水,毫無顧忌地拍打在衣衫上。
梅湄試探性地多走了一步,忽然橋身發(fā)出“咯咯吱吱”一陣碎響,如何處裂開了一般,驚得她懸身一退再退,卻不知同誰撞了個滿懷。
“是五嫂嫂呀,”頭頂傳來似曾相識的笑聲,“我們陰曹好看嗎?”
梅湄連忙向前走了兩三步,再折回身,借著微弱的光芒看清了來者的模樣。
——他仍是那日西池梅林里嬉笑玩鬧的少年郎,不過是剝?nèi)チ怂貎舻囊律溃y狐藍的裘衣獵獵披在肩頭,在暗黑的氛圍里尤其打眼,華貴異常。
“十殿轉(zhuǎn)輪……”
“子冉君。”他微微一笑,“俗名姓薛,不過那都是前塵往事,不重要了,現(xiàn)在只有十殿轉(zhuǎn)輪子冉君?!?p> 梅湄輕輕“哦”了一聲,見他談笑自如、神采奕奕,與這地府的陰沉格格不入,但一舉一動又分明像是含著千鈞之力,壓得住、鎮(zhèn)得牢,和子胥君的沉穩(wěn)大不相同。
“你來這里做什么?”子冉君信手一捏,一輪光從他的掌上升起,他捉住梅湄的手,將燈火擱置在她掌心,“吶,這是我們十殿的長明燈,送你,以后來記得點上。對了,走在這往生橋上,無論遇到什么都不要停下腳步,免得這橋誤以為你要回頭,將你沉進陰河里重修,那樣一來,便是我五哥也難救你了?!?p> 這長明燈是獨屬于他十殿的東西,其他仙家來到此處,要不燃燒仙力照明,要不摸黑過橋,甚少有提燈而行的待遇。
不知是不是因為對方即將成為自己的五嫂嫂,而在眾兄弟中就數(shù)五哥和自己最親厚,他竟然想都沒想就把這長明燈贈了出去。也好,五哥不在,有長明燈在手,這位梅湄仙子在暗夜中行走就有了倚仗,不至于畏手畏腳。
——便當作是替五哥照顧她好了。
一片黯淡與光明的交織下,子冉君幾不可見地笑了笑。
梅湄壓根沒注意到子冉君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她感受著掌心溫熱、嘗試覆手一掩,剎那黑暗重臨,再翻手一開,明明滅滅的燈火于掌中燃起。
果然是好使的。
想到以后來此就方便了許多,梅湄不禁開懷一笑,在黯淡天際的襯托下,如劃過深寒高嶺的流光,明媚皎皎。
子冉君輕笑著清了下嗓子:“你這般喜歡長明燈,不如說說它比之于蛇匕如何?”
梅湄下意識地摸向腰間的匕首,訕訕一笑:“這……如何能比呢?”畢竟是不同種類的物什,怎好放在一起比較呢?
子冉君嘴角的笑凝固了片刻,隨即又蕩開:“也是?!?p> 就像吟了半闋的詞戛然而止,梅湄聽不出他簡短兩字做結(jié)的意味,便透過幽幽的燈火,窺他眉目間的神色,確實沒有先前那般神采飛揚。
想到桐素不知何時就能追上來,她索性另起了個話題:“其實……我來,是想請你或者其他陰曹的仙君仙子們,幫我一個小忙。不知方不方便……”
“好啊,你說?!?p> 這一聲應得極其爽快。
心底燃起了希望,梅湄揚起頭:“就是問一問,你們有沒有能夠長留在凡間的法子,也沒有多久,五六十年最好。”
“果不其然?!弊尤骄桓绷巳挥谛氐哪?,像是知道梅湄為何會提這個要求,“五哥被罰下界就是從我這里走的,我怎會沒辦法?”
子胥君下界歷劫竟然不是從天上那個臺子處跳下去的,梅湄暗暗詫異,但時間緊迫便沒再深究,只追問:“什么辦法?”
“容易。到孟婆那兒討副皮囊,我送你下界就是?!?p> “不不不,”梅湄連忙擺手,“我聽說從孟婆那兒討身子便要過完那身子的一輩子,還要蒙上從前的諸般記憶,我不行。”
她要的是自在行游,怎么能被困在一副身子里一輩子呢?
何況忘了前塵往事不僅會耽誤冬日散花、被桐素處罰、丟了西池的顏面和身為梅仙的責任,更有可能離見一見子胥君的初衷越來越遠。
“倒也是?!弊尤骄獠揭慌?,挽起袖的手搭在冰涼的往生橋上,驀然回首看向梅湄時,像是穿著大人衣衫的少年郎,稚氣歡脫里纏著皎皎如月的清明倜儻,“那不如……寄宿在五哥院里的梅花樹上吧,那兒有五哥的仙澤庇佑,尋常仙家途徑上空應該發(fā)現(xiàn)不了你的存在,而五哥在凡間又是個愛極了梅花的樣子,想來也會對你愛護有加,你也能日日看到他了。”
梅湄張了張嘴,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只是想看一看子胥君的現(xiàn)狀,謝一謝他的用心,沒有日日膩在一起的意思,卻見子冉君已然抽出了腰間的判官筆,橫空書寫了一連串的文字,瀟灑恣意。
“走嗎?”他擱下筆墨,望了梅湄一眼,“我已做了記錄,免得土地為難于你?!?p> 若凡間的土地爺們以為梅湄是下凡歷劫而故意制造劫數(shù)與她,那就不妙了,還是盡早謀劃的好。
這一套動作行云流水,壓根沒給她反應的罅隙,梅湄扯了扯嘴角要說什么,又覺得解釋自己的動機和盡快去凡間相比實在是無足輕重,便沒再提及,只道:“好?!?p> “好”字的尾音尚留存于天地,一陣猛烈的風就把梅湄吹進了暗黑的甬道里,如跌進陰曹地府時一般,完全沒有方向。梅湄突然想起,她似乎忘了問一句:凡間的子胥君還有過往的記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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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縱使說一不二,也未必能事事做得精準無二。
梅湄是在被人搬運的途中得出了這樣一個結(jié)論。
是了,她是在被人搬運,因為此刻她只是一株紅梅,或者說,她附身在了一株剛開了幾朵花的紅梅樹上,不能動彈。
至于為何被鎖在這株紅梅上,幾時能解,估計只有施法的子冉君才能知曉。
而她剛剛得到新鮮的三百年元壽沒多久,尚不能完全掌握屬于梅仙的獨有法術(shù),更別提從這株紅梅樹上脫身了,不過好在,至少成功抵達了凡間。
只是,梅湄有點兒不大歡喜。
那日她落在這株紅梅上,天降大雪,足足鋪滿了整個庭院。這株梅花應當感受到了自己的到來,結(jié)出的花骨朵剎那盛放,從花蕊到花瓣,由濃至淺,紅得妖冶,如彌漫的血,怕是這世間再好的顏色也描摹不出它當下的風光。
起初梅湄也是歡欣鼓舞的,算它還能認出自己的祖宗,沒給她丟人,更叫她見識到了無邊曼妙的景象。假如真的有緣,待自己回西池的那一日,就把這株梅樹帶去將養(yǎng)也無妨,也是它命中的造化。
但后來不知怎的,周圍就竄出了沸沸嚷嚷的議論聲。
“物極其美必有妖!”
“怕不是修煉成了精怪,來日要吞人血嗜人骨的吧?!?p> “這誰能說的準呢,還是離遠些得好?!?p> “趁殿下遠游在外,趕緊打發(fā)了便是?!?p> ……
若當下梅湄能說出話,必要將他們的流言蜚語一句句“打”回肚子里。
她堂堂一梅仙,何時成了梅妖梅精梅怪?又何時要吃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