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刀口撿命

　　這話問的，倒像是凡間的癡情話本子。

　　郎君問一問妾：“你可愿陪我下黃泉？”

　　妾答：“君如磐石，妾如蒲葦，旦隨君去，九死無悔?！?p>　　但在梅湄這兒，是行不通的。

　　因為她已經(jīng)下定主意，要把這段仙緣退回。

　　——和從前退那些吵吵、壯實、娘氣的仙緣一般，退，就退個干凈。

　　雖然她一直奢望的，就是能有一段如話本子般深情真摯的仙緣。

　　“不知兩位仙君是否聽過‘梅仙難永’的說法?！?p>　　“你要說？”桐素剜了梅湄一眼。

　　梅湄點了點頭，沖在場三位一笑：“沒什么，舊事一樁，既是我起的因，合該由我來結(jié)這個果?！?p>　　不過是把這六萬多年里埋藏在心底的傷扒出來，割開，剖白在日光下，有點疼，但相比于日日為自己倒計時的隱痛，也算不得什么。

　　“知道。”子胥君收回手，坦然沉聲道，“那日結(jié)定仙緣，我便去天庭查閱，確有此事，不過——無妨?！?p>　　“哎呀，就是五嫂嫂你要一段仙緣，五哥就給你一段仙緣，正好……”

　　子胥君一揮衣袖，叫那少年連退了五六步。

　　不能說。

　　十殿轉(zhuǎn)輪領(lǐng)會到他五哥的意思，一臉訕訕的笑，抱拳倚在一邊，再不輕易開口。

　　桐素框了個天地結(jié)界：“你要說，我不攔你，到底不是我西池秘聞。只是希望二位仙君不要將此事大肆宣揚，免得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我西池隸屬天庭座下，你去那兒查閱到的或許比我知道的還要多，那我就不再贅述了。”

　　梅湄揚起頭，把顫顫巍巍的害怕壓下，竟突然覺得子胥君的那雙眼睛……很是好看而溫暖：深沉的黑交纏著絢爛的紅，像極了煙火綻放于暗夜，涼薄之余還有溫溫的熱。

　　她忽然有些舍不得，舍不得親手斬斷這無意種出的因果，更舍不得將他拖進自己數(shù)得過來的余生里。

　　“我是個快要羽化的，先前玩鬧，請仙君不必當真?！泵蜂匦ζ饋?，“仙君還有大好的前程，未來還會碰到其他仙子，無需因我一句話就賠進來。我沒有多少時日了，不值當?！?p>　　她忽略了子胥君先前的那句“不過無妨”，那是他覺得無妨，只要自己問心有愧，如何無妨？

　　只是蛇匕還不還的回去，還得另當別論，著實令她頭疼。

　　“這匕首嘛，若當真還不了……”

　　忽然，像是被什么擊中胸口，劇烈的疼痛剎那沒過頭頂，仿佛有數(shù)以萬計的厲鬼在向她追魂索命，拉扯著她的仙元，把它狠狠撕裂。

　　天是黑的，梅湄什么也看不見，只覺得如置熱火烹油間，說不出的燙，說不出的悶，說不出的疼，說不出的壓抑與掙扎。

　　也就在這一刻，一把匕首懸空而來，洞穿黑暗，似一道直愣愣的雷光，劈開所有的混沌與枉然，驚破那些厲鬼的膽?；馃崆那南?，梅湄不覺得疼了，只是困頓、疲乏，接著便昏睡過去。

　　“梅湄！”桐素一把扶住梅湄，長鞭頃刻對向浮在空中的蛇匕，“怎么回事！”

　　“五哥——”少年的神色也變了幾變，“你這是……”

　　子胥君定如高山，沉晦深邃的眉目里不見喜怒，此時的他絕非凡間話本子里折花問柳的鄰家兒郎，更像是殺伐果決的少年將軍。

　　他直直對上桐素狠厲的目光，不避鋒芒。

　　“是。若有天譴，盡數(shù)我償?！?p>　　~~~

　　暈暈乎乎掙脫了黑暗的包圍，擠回現(xiàn)實的第一眼，梅湄看到的是張放大的人臉。

　　——桐素。

　　她歪著腦袋，大眼瞪小眼地盯著梅湄看個不停，把梅湄心頭那一點點不知從哪兒升騰起的小失望打壓了回去。

　　“你再不醒，我就要引咎認罰了。”桐素就近坐在一個樹墩做的椅子上，“姐妹們都來探望過你?！?p>　　“你這一睡也睡得忒久了些，都過去一個多月了。大部分的姐妹都去凡間例行六十年一散花的規(guī)矩了，估摸還要小三日方能回來，現(xiàn)在的西池安靜得厲害，虧得你是冬日里散花的才沒耽誤事?！彼弥拮右怀橐怀榈卮蛟谡菩?，“——摸摸枕邊?！?p>　　梅湄乖覺地從被窩里伸出手來探了探枕邊。

　　她腦袋沉悶，心口也不大舒服，凡間說“病去如抽絲”果真不假，雖然她也不曉得自己到底得了個什么病。

　　沒等她摸到東西，桐素又道：“蛇匕你還是收好吧，如今你和五殿閻羅是它的共主，這緣系怕是很難扯斷了。況且……”

　　“況且什么？”梅湄張了口才發(fā)覺自己啞了嗓子，實在難聽，不禁清咳幾聲，即使未必見效。

　　桐素倒了杯梅花茶遞上，沉默許久，一手死死抓住鞭子一頭，艱難道：“你那日……本該羽化的?！彼f時有無力、有感激，更多的是一種左右為難的情緒，像極了她平日里判斷不出誰是誰非的時候。

　　嗓子啞著，梅湄不想多說話，便只搖了搖頭，寬慰地一笑：這不是沒羽化嘛，不必擔心。

　　“——是蛇匕救了你?！?p>　　桐素的話如晴天一道白光，霎時照亮梅湄的記憶：印象里那個破開虛空、震懾厲鬼的匕首，就是那什么子胥君相贈的蛇匕嗎？

　　“它奪了地府三萬陰魂，補了你三百年元壽?！?p>　　梅湄輕輕一笑，本要說“這樣也好”，“去感謝五殿閻羅”一類的話，卻猛然反應(yīng)過來“奪三萬陰魂”是個什么意思——這是奪了那三萬原可以轉(zhuǎn)世重修的魂魄，讓它們煙消云散，用它們的命，補了自己的元壽。

　　有損天和。

　　就在這時，她摸到了枕畔的東西，那把封了鞘的蛇匕。冰涼的觸感貼上體膚，是熟悉的紋路，梅湄卻恍惚不知該如何面對這樣的“奪魄”利器：它暫時救了自己，用自己最難以接受的方式，給自己添了累如重山的虧欠，而這虧欠，無處償還。

　　桐素放下鞭子，拍了拍梅湄的肩膀算做安慰，她曉得對方在乎什么，自然會說個清清楚楚：“子胥君親自向天帝請罪，天帝罰他下界歷劫以補天和，又以數(shù)萬鬼兵之力重塑陰魂原身。臨走之前，他訪遍仙山神海，搜羅了不少古籍，查找是否有法子破你身上的詛咒?！?p>　　“姐妹們也找了不少年了……”梅湄低下頭，到底還是心存希冀，她緊緊地攥住蛇匕，用嘶啞的聲輕輕問，“他，找到了嗎？”

　　“他倒有點兒本事。”

　　“十幾天前，五殿閻羅托人傳話，說掌菊與蓮一類的仙子總比旁的花仙長壽些，猜測或許和凡間對花的信服度有關(guān)，所以這一趟下凡歷劫也不會白去，可以順道為你掙取更多的信服度。也不知是真是假，且隨他試試。”

　　掙取信服度，豈是字面上這般簡單？

　　欠那三萬陰魂的有法可還，然而這償還人不是她，而是他。如今又加上這四海搜羅、下凡掙信服度的事，她欠他的，已經(jīng)太多了。

　　“這又關(guān)他什么事兒呢？明明是我用梅枝釣了他，他才將蛇匕給了我，才有了后面這……”嗓子越說越疼，到最后幾個字便如被煙熏了似的，燒癢難耐，梅湄是在說不出，只好直接抓起梅花茶壺，狠灌了幾口。

　　“可假如他給的信物不是蛇匕，也不會有這許多事！”桐素不知是為了開解梅湄還是真這么認為，說的鏗鏘有力，顯得很有道理，“湄湄，你好生養(yǎng)著，若愿意，便許了這仙緣，就在西池住下，不必擔憂去陰曹地府那等陰暗的地方會不習慣。傳聞未知真假，我見五殿閻羅子胥君也是個講道理的，或能體諒你?！?p>　　梅湄猶豫了一剎，狠狠點了頭。

　　“去?！?p>　　如果他真的想同她結(jié)這段仙緣，不在乎她活不了多少年，那么壓在自己心頭的阻礙，什么害怕，什么陰森，什么數(shù)萬年不出西池，都不是借口。他率先為她做了這么多，她也愿意為他邁出這一步，試一試，不留遺憾。

　　桐素長舒了一口氣，若掙取信服度真能延長梅湄的壽命，西池便欠了陰曹一個人情，如今把話帶到，成全了他和她的仙緣，算是了卻了梅湄心頭的一樁夙愿，自己也能漸漸放下心來。哪怕往后的日子再難，陰曹和天界的關(guān)系再復(fù)雜，只要他們二人互許平生，相互理解，總有撥云見日的一天。

　　更何況，還有自己呢。

　　護住西池的每一位花仙，就是自己的天職和使命，她不會辜負歷任桐樹仙的期許。

　　梅湄在桐素攥著鞭子要出門的瞬間，再飲了一大口梅花茶強行潤了潤喉嚨，勉強多加了半句話。

　　——“凡間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