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cè)胛鐣r,陽光正媚,冷風(fēng)颯颯。
孔安國送走司匡之后,一刻也不敢耽擱,直接向胡毋生居住之地奔去。
在段仲的引領(lǐng)下,他成功地見到了公羊?qū)W派第二人。
胡毋生穿著一身樸素的儒衣,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模樣,端正的跪坐于床上。
他雙眸中的陰翳,與一個月之前相比,又增了一分,臉上的皺紋,也更密了。
見到來人,立刻顫巍巍地放下手中的竹簡,面南而坐。
隨著笑容綻放,他眼角的褶子都展開了。
臉上的皺紋上下卷動,耷拉著的皮膚一顫一顫的,頭上的銀發(fā)也很隨著顫抖,來回晃動。
他揮揮手,招呼著。
干裂的嘴唇微微張開,沙啞的聲音,從喉嚨里擠出來,“安國,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了?快來?!?p> 孔安國先是跪地,小心翼翼地叩首。
隨后,才起身。
再次拱手,九十度彎腰,高呼,“拜見胡子。”
他是孔子的十世孫,按照輩分,比胡毋生整整低了四輩。【世孫中的孫并不是孫子,而是指后代。例如:兒子是一世孫,孫子是二世孫,以此類推?!?p> 公羊?qū)W派傳承自子夏。
子夏作為孔門十哲,所傳內(nèi)容,自然是儒家正統(tǒng)之一。
而子夏傳道于公羊高。
之后,經(jīng)過多次傳承,到達(dá)了胡毋生這里。
【公羊高→公羊地→公羊敢→公羊壽→胡毋子都(生)】
總的來說,胡毋生屬于第六傳弟子了。
不論儒家各派是否認(rèn)可公羊?qū)W派的內(nèi)容,他們都無法否認(rèn)一件事:胡毋生是當(dāng)世僅存,輩分最大的一個儒生。
哪怕是孔安國爺爺來了,按照輩分,也得在胡毋生面前,恭恭敬敬的喊一聲師公。
這是符合儒家傳承的“禮”道的。
因此,孔安國每次和胡毋生對話,都深感壓力,無比惶恐。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真的不想來。
拱手結(jié)束。
孔安國低著頭,畢恭畢敬地走到床邊,站在左邊,與段仲一同侍奉。
胡毋生雙手放在大腿上,臉上的笑容,很燦爛,“你不在家中治《尚書》,怎么有空來看我這個糟老頭子?”
一邊說著,這位老者一邊抬起手,捏了捏孔安國的胳膊。
感受著胳膊上肌肉的雄壯感,欣慰萬分。
人老了,掛念的東西越來越多啦。
看到孔氏一族傳承有望,他相當(dāng)?shù)亻_心。
不知道為什么,他最近感覺自己思人很嚴(yán)重,做夢的時候,經(jīng)常夢到恩師公羊壽。
這導(dǎo)致,他越發(fā)懷念當(dāng)初求學(xué)的日子啦!
當(dāng)年在長安的時候,儒生討論最多的內(nèi)容,大抵就是孔父一生困厄,卻不低頭;還有孟子輿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精神了。
正是這些東西,支撐著他咬牙堅持下來。
如今,曾經(jīng)的好友轅固生已經(jīng)離世,活著的人,唯一能令自己差生共鳴的,也就只有長安那個姓董的小兄弟了。
“呼。”胡毋生呼出一團(tuán)濁氣,捏孔安國肌肉的手,也放了下來。
他笑容可掬,給人一種樂觀的感覺。
那雙深邃的目光仿佛看穿了一切。
先拽了拽蓬松寬大的儒服,才用低沉沙啞的聲音問道:“這么急著來我這,可是那姓司的小友遇到了麻煩?”
孔安國神色憂愁,嗯了一聲,輕輕點點頭,“胡子,約一個時辰前,司匡到孔氏一族位于稷下的居住之地,拜訪晚輩,提出了一個請求?!?p> 胡毋生笑瞇瞇地問道:“什么請求?”
“他想借錢?!?p> “嗐,我還以為什么事呢。雖然儒家并不富裕,但是,對于仗義之士,應(yīng)當(dāng)相助。借就行了,這種事不需要詢問老朽的意見。”胡毋生抬起手,輕輕地?fù)崦约旱陌咨殻卣f道。
“可是晚輩錢不夠?!笨装矅痤^,哭喪著臉,看著眼前的老人,凄慘的哀嚎,“差的有點多?!?p> 胡毋生蹙著眉頭,臉色有些難看,心有不悅。
儒家最大的地主后裔竟然在自己面前哭窮。
不太地道。
不過,他沒有明說。
而是望著身邊的段仲,沉聲說道:“我賬房里還有點積蓄。仲郎,你一會兒去打聲招呼,讓安國去取錢。”
“諾。”段仲拱手行禮。
隨后,問道,“安國師弟,距離所借金額,還差多少?”
孔安國伸出來三根手指,晃了晃。
“三金?我明白了?!?p> “師兄,三十金?!?p> 段仲:“……”
胡毋生:“……”
二人愣住了。
胡毋生瞇著眼睛,期期艾艾的問道:“多…多少?”
“還差三十金?!?p> “他借了多少?”
孔安國愁眉苦臉的跺跺腳,用手比劃了一個“六”,聲調(diào)不減,沉聲說道:“六十金!”
“嘶!”胡毋生與段仲對視一眼,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這是打算把儒家宰到死???
儒家在稷下學(xué)宮的資產(chǎn)全部加起來,也到不了六十金!
哪怕算上土地、房屋這種固定資產(chǎn),最多也就四十金。
借六十金。
這家伙瘋了吧?
孔安國一副早就料到的樣子。
低著頭,一聲不吭,斜著眼,偷偷瞥著臉色陰沉的二人。
胡毋生不愧是宗師,心境擺在那里。
僅僅吃驚了片刻,便收住了情緒。
他瞅了瞅門外,確認(rèn)沒有人偷聽之后,又咳嗽兩聲,壓低聲音,問道“這是犯了死罪不成?否則,為何要六十金?”
他雖然研究儒學(xué),但對大漢律令也有所了解。
大漢支持用金子買命,美名曰:贖罪金。
在他的記憶力,孝文皇帝時期,《二年律令》明確規(guī)定了贖刑的等級和贖金數(shù)額。(已出土,具體內(nèi)容,網(wǎng)上搜索名字可查。)
贖死,金二斤八兩。
贖城旦舂、鬼薪白粲,金一斤八兩。
贖斬、府(腐),金一斤四兩。
贖劓、黥,金一斤。
贖耐,金十二兩。
贖千(遷),金八兩。
經(jīng)過文景之治,大漢百姓手中金錢多了起來,因此,到了當(dāng)今陛下這里,贖罪金漲到了五十萬錢,也就是五十金。
(參考司馬遷死刑腐刑二選一)。
如今,司匡竟然想要六十金。(約為太史公五分之六的腐刑部位。)
除了死刑免罪之外,他實在想不到其他方面的內(nèi)容了。
“胡子誤會了,司匡并無犯罪,借錢,只為買地?!?p> “?。俊焙闵@呼一聲,“買地需要這么多錢?我大漢地價竟?jié)q到如此地步?”
段仲皺著眉頭,撓了撓頭,沉吟,道:“不對吧?我記得稷下周邊地價約為三千錢啊?!?p> “胡子、段仲師兄,請冷靜。”孔安國神色正然,“其打算在稷下北部購買兩百畝地!”
“兩百畝,耕的完嗎?”段仲翻了個白眼,吐槽著。
“不是為了耕地,而是為了活黃河決口后的流民!”
胡毋生瞳孔中充斥著一股暗淡的金光,“此言怎講?”
孔安國聲音陣陣,朗聲道:“買地,雇傭流民蓋房,一人施工兩天,可得一天食糧,能活一戶人口?!?p> 微微一頓,他忽然想起來司匡的形容詞,補充道:“據(jù)說此法名曰以工代賑?!?p> 段仲不屑一顧,搖了搖頭,輕蔑一笑,“呵,什么以工代賑?根本就是商賈之法。說得好聽,根本就是在行商賈之事吧?”
“呃呃呃……”
孔安國一時語塞了。
他糾結(jié)的內(nèi)容正是這個。
以商賈之事救濟(jì)災(zāi)民,似乎違背儒家價值觀,又似乎迎合儒家大道。
是否應(yīng)該支持,他也沒有了注意。
如果不是司匡那句“向其他諸子百家借錢”太過恐怖,他也不會來這里詢問意見。
擔(dān)心影響胡毋生判斷,孔安國急忙準(zhǔn)備補充,“胡子……倘若我”
“此雖商賈之法,但是大義之舉!”胡毋生沒等他說完,便發(fā)表了自己的意見。
這位老者撫手而笑,“吾認(rèn)為,此法可行!此錢可借!”
段仲臉色大變,拱手,“胡師,這不符合儒家作風(fēng)?。 ?p> 胡毋生笑瞇瞇地問道:“我儒家是何作風(fēng)?”
段仲依舊拱手,咬著牙,意志堅定,“士!農(nóng)!工!商!”
胡毋生笑了,捂著肚子,豪邁大笑。
臉上那兩撮白色的胡須,一顫一顫的,“哈哈,此乃商君提議,本非儒!”
“可是……”段仲還想說什么,被胡毋生搶先一步打斷。
沙啞的提問聲在屋內(nèi)回蕩,“仲郎,吾且問,孟子輿講的窮則獨善其身,下一句是什么?”
段仲一愣,思考著所學(xué)內(nèi)容。
忽然,臉色一紅。
拱手,把頭埋在胳膊之間,不敢抬起來,身體顫抖,怯生生的說道:“達(dá)則…達(dá)則兼濟(jì)天下?!?p> “這就對啦!”胡毋生拍拍手,高興得像個孩子,“救濟(jì)災(zāi)民,符合我儒家道義,此錢,可借!”
“胡子……那個……”
孔安國又開口了。
這次,他難言之隱更盛。
糾結(jié)的,臉部肌肉都擰成了一根麻繩。
“又怎么了?”胡毋生望著眼前這位儒家繼承人,嘆了一口氣,“安國,這可不像你。為何說話變得唯唯諾諾,沒有主見?想說就說!有什么事,盡管說出來,不必藏著掖著!”
孔武雖然品行端正,但身體不好,可能挑起孔氏正統(tǒng)的重任,需要落在眼前這位青年身上。
然而,這家伙的性子,著實令人著急。
“唉?!笨装矅俅螄@了一口氣。
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房子建成之后,司匡的第一個目標(biāo)可是……可是眼前這個借錢大戶啊。
總不能直接開口:“一年后,房子完成之日,就是您名聲喪失之時吧?”
估計說完了,這個老頭兒得氣的猝死。
土豆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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