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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花接木案

54.舊恨與新仇

移花接木案 甌南生 11345 2022-07-08 22:00:00

  楚考烈王十五年(西歷前248年),黃歇帶著一眾親信由鉅陽出發(fā)進入吳地,先后視察或游玩了谷陽、延陵、梅里、夫椒、荊、長、菰、禹杭、句章、甬東、御兒、檇李、長水、扈瀆,最終停留在扈瀆治水。

  楚考烈王十六年(西歷前247年),黃歇在扈瀆成功開辟了黃浦,而后他向西經由鹿城,最終抵達了吳地的中心城市姑蘇,曾經的吳王宮也成了他的私門。

  此時的姑蘇城也有些年久失修,雖然當成一座已經五十九年沒有經歷戰(zhàn)火的普通城市無傷大雅,但身為郡治或令尹的都邑就不太行了。

  黃歇決定暫時不去視察吳地中的其它城邑,而是又抓緊投入了工作,對姑蘇城進行了全新的規(guī)劃,大興土木,不僅修復了城墻,還引胥江之水于城內,四縱五橫,讓城中居民的生活更為便利。

  這一年也是秦莊襄王三年、魏安釐王三十年、趙孝成王十九年。秦王感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不聽使喚,他覺得應該快點再為秦國做些什么,好給自己的兒子留下一個堅實的基礎,于是他招來了丞相呂不韋和將軍蒙驁。

  “丞相、將軍,寡人的身體是一天不如一天,而列國等的就是寡人支撐不住的那一天,寡人想應當先發(fā)制人?!鼻赝跆宦吨约浩惹邢胍獙ν庥帽南敕ā?p>  “不知大王想攻哪國?”呂不韋問。

  “趙國?,F在廉頗正在攻打魏國,寡人想啊,在蒙驁將軍面前,龐煖、樂間、樂乘、慶舍應該不在話下,況且他們之中至少有一兩人正在趙燕邊界防范燕軍?!鼻赝跹壑斜虐l(fā)出了怒火。

  “臣敢問,大王首選趙國,也有想泄一己之憤?”呂不韋再問。

  “有何不可?”秦王反問。

  呂不韋這會兒又轉向了蒙驁,“蒙驁將軍,是否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攻趙?”

  “大王、丞相,趙國這些年恢復了一些兵力,而且守在長城的邊軍在此前大戰(zhàn)中幾乎未損。趙國邊軍中又有創(chuàng)自趙武靈王時的騎兵,善于在平原地帶作戰(zhàn)。離開上黨山地后,我軍在邯鄲之圍中就吃了大虧。此時攻趙,不宜?!泵沈堈f出了自己的擔憂。

  但呂不韋聽出來了,蒙驁并未把話說全,不過他還是轉了回去,向秦王建議道:“大王,趙國遲早是要攻的,但正如蒙驁將軍所言,非時也。不如換一國來打,等到蒙驁將軍感到時機成熟,再向大王請戰(zhàn)于趙。”

  秦王思忖了片刻,問蒙驁:“將軍,依你所見,當攻哪國?”

  蒙驁也思索了一陣,才回答:“按遠交近攻所說,我國欲穩(wěn)步東進,必得先掃平三晉。趙國暫時動不得,韓國又已經臣服且毫無反擊之力,魏國則只是名義上委國聽令,不如攻魏國。昭襄王在世時,總想著攻魏,但總有魏無忌壞事,從其輔政開始,魏國的寧歲竟長達十一年之久。邯鄲之圍后魏無忌留在了趙國,但我國由于兵力損耗過多,又不得不放棄攻魏。不過這幾年也修養(yǎng)得差不多了,李冰又帶來了三百萬畝田地的有效灌溉,后方糧草亦是無憂。況且大王方才也說了,廉頗正在攻打魏國,臣想著也是時候對魏國用兵了?!?p>  秦王輕點著頭,覺得有道理,繼續(xù)詢問:“那將軍認為,下一步應當指向魏國何處?”

  蒙驁回答:“高都?!?p>  秦王又問:“丞相認為呢?”

  呂不韋自薦道:“臣隨將軍一道前去,不如將汲也攻下。還記得二十年前我秦國悼太子外質于魏死,這筆賬還未清算,若臣能說服魏王遣來太子增為質,再找機會借由魏境向北奇襲邯鄲,邯鄲將會兩面受敵。齊、燕、東胡、匈奴見邯鄲嚴急,說不定也會在背后來上幾刀,趙國可滅?!?p>  秦王大喜:“丞相不愧是丞相!哈哈哈!”

  順著這個思路,秦將蒙驁很快就攻占了魏國高都、汲兩城,魏王果然主動遣使求和,由呂不韋出面交涉。

  “敢問是龍陽君?”還沒等魏國使臣自報身份,呂不韋已經這么猜測。

  魏使回了一揖,道:“正是在下?!?p>  這魏使雖然是個男人,但卻長著一副女人般細膩的面孔。呂不韋也算見過世面,但觀其姿色也是絲毫不遜色于秦王后宮那些女子。若不是穿著男人的服裝,呂不韋還真就把他看成女人了,故而猜測他應當是魏王的男寵龍陽君。

  但龍陽君不過是個弄臣,以色事魏王,竟會派到秦軍大營為特使,呂不韋對此多少也是有些意外的。

  “龍陽君別的話不必多說,只要你們交出太子魏增為質子,我即刻退兵。二十年前我國死了個太子在魏國,今日這要求不算過分?!眳尾豁f也不啰嗦。

  “秦相,事關重大,我當稟明寡君,五日之內便有回應?!饼堦柧埠芩臁?p>  “那便有勞龍陽君?!眳尾豁f作揖。

  “秦相可知,為何寡君會派我一個內臣前來乘傳?”龍陽君聊起了私事,表現得非常友善。

  呂不韋看了看左右,吩咐道:“你們都先下去吧?!?p>  “諾?!?p>  門客、仆從退下后,龍陽君道:“不瞞秦相,寡君仰慕秦相已久,秦相本貫乃魏國屬國,您父親與我國信陵君也是故交,現如今在洛陽的食邑又近魏國,若秦相哪日在秦國不愿待了,寡君隨時恭迎?!?p>  呂不韋笑了笑,道:“龍陽君,此次脅迫貴國交出太子,非我所愿,我不過是替秦廷辦事罷了。人臣各為其主用,龍陽君深受魏王嬖幸,應當是最能理解我的吧?勞煩龍陽君替我回復:謝過魏王?!?p>  事后,魏王不得已,還是答應了秦國開出的條件,太子魏增就這么成為了秦國人質。

  在蒙驁進攻魏國之前,趙王也命廉頗南下進攻魏國,此時也已經取下繁陽,正欲下一步進軍。

  同時,蒙驁也得到了來自趙國密探送來的一個消息,他即刻書信一封轉告秦王,表明攻打趙國的時機已然成熟。

  呂不韋深知兵貴神速的道理,就讓蒙驁先行帶兵前往太原,自己則親自帶回書信并當面向秦王陳明情況。

  秦王得知來龍去脈之后,對著呂不韋說:“寡人昔質于趙,幾為趙王所殺,此仇不可不報!立即向太原給蒙驁增兵一倍!”

  援軍一到,蒙驁就趁著廉頗還沒反應過來,從太原出兵大舉進犯趙國,短時間內竟能接連攻下榆次、新城、狼孟等三十七城!蒙驁崛起之迅猛,已經絲毫不遜色于當年的白起,列國聞之震驚。

  四月,天有異象,發(fā)生了日食。同時,被重新啟用的秦將王龁,又攻向上黨地區(qū)中還未納入秦國版圖的部分。秦國整理了從趙國新得的那些城池,初置太原郡,郡治太原。

  如果說龐煖年紀太大,而樂間、樂乘、慶舍又因資歷尚淺而不敵蒙驁,這都可以理解,但此時的趙軍為何會顯得如此不堪一擊?這又牽扯到蒙驁得知的那個消息了,還得重頭說起。

  蒙驁面對的趙軍之所以這么弱,除了邯鄲之圍后恢復太慢之外,還因這段時間在北面也要面對一個新的強敵——匈奴。

  西戎與北狄及其周邊更遠的一些游牧民族,被中原人統(tǒng)稱為胡。北狄又分為兩大支,主要與趙國北境相接壤的諸部自稱為匈奴,主要與燕國北境相接壤的諸部被中原人統(tǒng)稱為東胡。雖然都被中原人當成北狄,但如果追根溯源的話,兩者疑似沒有太大的關聯,可就這最近的幾百年來相互之間的通婚、侵吞是一直存在的,因此還是有著一定的交融。

  趙武靈王在徹底攻滅中山國之前,順便往北收拾了北狄中最強大的兩個部落,它們分別是林胡和樓煩,收拾起來簡直如快刀斬亂麻,林胡王甚至被打得向趙武靈王獻馬求和,趙國就這樣又拓出了上千里的領土,并再建起一道長城,用北狄送來的良馬來裝備本國的騎兵。

  不過可惜的是,林胡、樓煩還未被徹底消滅,趙武靈王就死于內亂了。后來的兩位趙王都顧不上再往北擴張,只是一味地派出守軍鎮(zhèn)守,這兩個部落則向北投靠了北狄的其它部落,他們逐漸形成了一個名為匈奴的新興部落聯盟勢力。

  就在趙武靈王向北狄取得豐碩戰(zhàn)果的同時,燕昭王手下也有一名叫秦開的賢將與東胡展開激烈的角逐。

  秦開身為燕國貴族,曾一度為質于東胡,實則是前去熟悉敵情的燕國細作,深得東胡信任。

  至于秦開是如何獲取敵方信任的呢?有說是帶來了細致的中原文化,讓好斗的東胡貴族們沉迷于女樂之中,借此腐化他們的生活。

  回燕后,秦開領兵奇襲東胡諸部,大獲全勝,將他們往北趕出了上千里。燕國也筑起了一道新的長城,自造陽至襄平,并置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等郡,以拒胡。

  不僅如此,秦開趁著朝鮮國因內部腐敗而懈怠邊防,率軍攻其西方,取地二千余里,至滿番汗為界,向東筑起了一道名為鄣塞的長城。

  也就是說,在秦開挑起的戰(zhàn)爭之中,燕國的領土迅速擴張了一倍不止。不過可惜了這樣的名將去世得較早,沒能參與到中原爭雄的行列當中。他有個孫子叫秦舞陽,但現在也只是個幾歲的孩子。

  對了,秦開雖然是秦氏,但并非嬴姓趙氏的分支,這一支秦氏乃是出自姬姓魯氏,是魯國公室的后代,與秦國王室沒有任何關聯,因此就算秦舞陽來日打秦國也不存在什么道德問題。

  說遠了,繼續(xù)說回北狄。東胡諸部慘敗于燕軍之后,要么向北遷徙,要么向西遷徙,后者投靠的正是匈奴。

  這里還要說到西戎諸部。其實秦開的反間行為并非獨創(chuàng),因為早在秦穆公時就采納內史廖的計策,將中原的女樂文化送去了西戎諸部,將其腐化之后趁機一舉吞并了十二個部落,也有說法是二十個,就這么稱霸西戎。

  而剩下的西戎諸部中,義渠最為強大,有說他們正是當年攻入宗周并殺害周幽王的犬戎的后代。在過去的幾百年間,義渠不僅吞并了周邊大多部落,還學著中原人立國,甚至學會了筑城自守,完全有別于那些只懂得隨處搭帳篷聚集的同族部落。

  在不斷擴張之下,義渠的南境最終與另一個也在積極吞并西戎部落的國家正式接壤,這個國家自然就是秦國,在秦厲共公時就已經有過明確的交戰(zhàn)記錄,當時的義渠王還被生擒了。

  秦惠文王時,兩國相互征戰(zhàn)激烈,在秦惠文王、秦武王都去世后,實際掌政的秦宣太后以色相事義渠王,通過羈縻政策徹底吞并了義渠國,被設為隴西、北地、上三郡,與趙、燕兩國一樣也重新立起一道長城。

  義渠毀滅之后,其余的西戎部落孤掌難鳴。迫于秦國的壓力,有部分向西遷徙,有部分則向北遷徙,后者投靠的正是血統(tǒng)相近的北狄。

  自趙武靈王最后一次擊敗林胡、樓煩,五十多年過去了,這兩個部落一直在隱忍。匈奴不斷接收周邊這些被華夏人打得四處逃竄的牧民,厲兵秣馬,韜光養(yǎng)晦,終于在這一代出現了一名看似年輕有為的首領——攣鞮頭曼。

  攣鞮頭曼也是北狄貴族出身,他手段狠辣,頗具雄略,或消滅或收服了鄰近的諸多部落,壯大了匈奴政權,供其調動的騎兵近二十萬,揚言要徹底統(tǒng)一北狄諸部,故而自稱撐犁孤涂單于,并確立了單于這一稱號將世代用來指代匈奴首領。

  在匈奴語中,“撐犁”即是“天”,“孤涂”即是“子”,“單于”即是“廣大之貌”,連起來大概就是“天子偉大的統(tǒng)治”。

  趙國居九州之首的冀州,被列國所包圍,是名副其實的四戰(zhàn)之國。邯鄲之圍后,趙國國力大減,頭曼單于聯手東胡諸部,決意再度南下侵略,突破趙長城,為族人們一雪前恥,甚至大有問鼎中原的志向,但頭曼單于大概還是小瞧了這個南邊的鄰居。

  多難興邦,同樣是在邯鄲之圍后,在代郡雁門一帶住了三十幾年的邊軍李牧由于領導有方,終于得到機會被正式任命為鎮(zhèn)守趙國北境的邊將,防御著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

  李牧懂得變通,當上將軍后總是根據實際情況來設置手下官吏,他轄區(qū)內的租稅全都收入幕府,用來充作軍資。他很實在,每天要宰上好幾頭牛來犒勞將士,練習騎射,謹慎關注烽火臺的警報,并向敵陣派出諸多間諜,總是厚待戰(zhàn)士。

  除此之外,大概是受到廉頗對待強敵所使戰(zhàn)法的影響,李牧還在軍中制定了一條鐵律:匈奴即入盜,急入收保,有敢捕虜者斬。

  也就是說趙軍只要發(fā)現匈奴軍來犯,就必須要回到各自所屬的營地鎮(zhèn)守,冒然前去捕擄敵軍的會被斬首。

  此后匈奴每次入侵,烽火臺立即就通知到位,各軍有序進行防守,從不迎戰(zhàn)。就這么過了幾年,什么損失都沒有。

  不過匈奴軍可不是深入上黨郡的秦軍,趙長城以外就是大片大片的草原,這些軍人可以帶著自家牛羊安營扎寨,收起兵器他們就是普通的牧民,根本不需要擔心糧草輜重等問題,更不需要想著回家春種秋收,反正他們長期過著的就是這樣隨意的游牧生活,因此他們都以為李牧不應戰(zhàn)單純只是出于膽怯。

  不僅匈奴人這么想,久而久之,連李牧的同袍們也都這么認為。

  急性子的趙王又犯了此前犯過的錯誤,傳令要李牧主動迎擊匈奴軍??衫钅羺s學起了當年的廉頗,還是照常辦事。這可把趙王惹怒了,把他召回邯鄲罷免了,另派他人來接替北境邊防。

  在接下來的一年多里,匈奴軍每次攻來,趙軍都出戰(zhàn),但趙軍屢屢吃敗仗,傷亡慘重,邊境一線的居民無法像往常那樣耕種與畜牧,無論軍民都因此苦不堪言。

  趙王沒轍,又得去請李牧復職。

  但李牧也不是什么好脾氣,關門不出,稱疾。

  趙王又強行要李牧前去將兵。

  看情形差不多了,李牧向趙王明確道:“王必用臣,臣如前,乃敢奉令?!?p>  “全聽你的!”這回趙王許可了。

  李牧回到軍中,該吃牛吃牛,該閉關閉關,日常訓練卻一點都沒落下,一切如故。

  匈奴軍又接連好幾年一無所獲,但他們還是覺得李牧膽怯。他們沒想到的是,李牧派去的間諜,已經將自頭曼單于以下的各個部落首領和將領了解了個透,并悉數轉告給了李牧。

  “腐敗”了幾年,邊境將士們心理也不是個滋味,因為他們每天都能得到豐厚的賞賜卻不能真正為國效力,都希望能夠與匈奴一戰(zhàn),徹底趕出趙人的視線。

  見時機成熟,李牧面向全國選出了一千三百乘戰(zhàn)車、一萬三千匹戰(zhàn)馬、五萬名勇士、十萬名擅射者,全都集中到長城加強備戰(zhàn)。

  十五萬的戰(zhàn)力,還是精銳之師,這幾乎是抽空了整個趙國的家底。這仗如果敗了,趙王和李牧很清楚趙國將面對什么,但趙王還是放膽去用李牧。

  一切準備就緒,李牧又讓大量牲畜隨處行動,趙國的牧民也是滿山遍野。

  見趙人如此大搖大擺,匈奴派出一支小隊前來試探,李牧佯裝戰(zhàn)敗,其手下有幾千人還故意被匈奴軍俘虜。頭曼單于得到這樣的“捷報”,迅速集結近二十萬騎兵入侵。

  可不料李牧多設奇陣,張開左右兩翼成功包抄了匈奴軍,在這場戰(zhàn)爭中被趙軍殲滅的匈奴騎兵竟多達十幾萬!這是晉、秦、燕、趙等國數百年來都未曾一次性對游牧民族造成過的巨大傷害!

  要知道這十幾萬都是彪悍的騎兵,吞并義渠國之后的秦國都不一定能拿得出同等的戰(zhàn)力。假設李牧選出的一萬三千匹戰(zhàn)馬中,有兩千六百匹被裝備到一千三百乘戰(zhàn)車上,那么這支十五萬人的趙軍中騎兵的成分只有一萬零四百人,與匈奴軍的實力可謂云泥之別,行動能力完全不如匈奴軍。但趙軍還是能夠大勝,這只能說明李牧戰(zhàn)法了得。

  此戰(zhàn)之中,趙軍滅襜襤,破東胡諸部,林胡直接降了,頭曼單于奔走,李牧一戰(zhàn)成名。

  此后,直到李牧生命結束之前,匈奴都不敢再靠近趙國邊城。

  頭曼單于很長一段時間內一蹶不振,但他心中的仇恨并未磨滅,仍有南下侵略的雄心。

  前面也說了,趙國是四戰(zhàn)之國,就在李牧調走全國大部分兵力集中對付匈奴的同時,蒙驁也在等著這么一個機會,所以趙國一次性丟了三十七城不單單只是因為廉頗不在。

  等趙王反應過來時,已經太遲了,只好將廉頗調回邯鄲、李牧調往代郡南面,趙國就這么與魏國停戰(zhàn),而與秦國的局勢越加緊張。

  此時,蒙驁東進的腳步也戛然而止,回到了太原,以防東面的廉頗與北面的李牧。

  “大父、父親,既已連下三十七城,為何止步了?”小童指著沙盤,問向了自己的父祖。

  蒙驁沒有回答,只是看了眼小童旁邊的少年,那少年懷中還抱著一把形制新穎的五弦箏,道:“大父將你取名為毅,是何用意?”

  小童回答:“殺敵為果,致果為毅。另,大父希望將來我能成為樂毅那樣的上將軍?!?p>  少年用手掌比劃著沙盤上的地形,教訓道:“那你就該多動動腦子。當年武安君白起知道已經失去圍攻邯鄲的最佳時機,故而違抗昭襄王之命。現今趙國北有十幾萬精兵南下,南有老將廉頗北上。李牧那手底下十幾萬人,可是剛殺完同等數量的匈奴騎兵。你知道匈奴騎兵有多可怕嗎?平地正面交戰(zhàn)平均可以殺死多少名中原步兵嗎?此外,別忘了信陵君還在趙國。雖然邯鄲之圍后他還未為趙國打過仗,但既然現在趙王已經放棄繼續(xù)攻打魏國,他很有可能會出來與廉頗、龐煖、李牧一同統(tǒng)兵抗秦。你覺得,我軍勝算還有多少?即便能勝,想必也是慘勝。剛搶來的這三十七城還不穩(wěn)定,隨時都有叛變的可能,若是在我軍慘勝后在后方來上一擊,如何能擋?”

  小童聽完,委屈地對祖父蒙驁道:“大父,我不想學打仗了,別對我有期望了。要不我跟大哥把名字換一換吧,以后管我叫蒙恬,管他叫蒙毅。”

  蒙驁聽孫兒這么說,又看了看另一個孫兒愛不釋手的五弦箏,大笑道:“哈哈!你們兩個,大的愛音律,小的愛讀書,真是沒有一個像我們這樣愛打仗的!再這樣啊,王賁、李信、羌瘣都該超過你們了?!?p>  這時候蒙恬卻說:“大父,恬所奏皆是戰(zhàn)爭之樂,非商紂所喜靡靡之樂。且秦穆公時由余曾言:‘夫自上圣黃帝作為禮樂法度,身以先之,僅以小治。及其后世,日以驕淫。阻法度之威,以責督于下,下罷極則以仁義怨望于上,上下交爭怨而相篡弒,至于滅宗,皆以此類也。夫戎夷不然。上含淳德以遇其下,下懷忠信以事其上,一國之政猶一身之治,不知所以治,此真圣人之治也?!瘍仁妨尉痛双I計于秦穆公:‘戎王處辟匿,未聞中國之聲。君試遺其女樂,以奪其志;為由余請,以疏其間;留而莫遣,以失其期。戎王怪之,必疑由余。君臣有間,乃可虜也。且戎王好樂,必怠于政?!偻?,燕昭王時的賢將秦開,也曾為質于東胡行反間,或許也正是參考了此計,而腐化了東胡貴族。如今,匈奴勢大,不可強取。筑、箏雖為音樂之器,但卻也能使用為兵器,甚至殺人于無形。據聞燕國有個叫高漸離的,筑就擊得極好。另外,修習兵法我可一點都沒落下?!?p>  蒙驁對于蒙恬的回應頗為驚異,道:“那你以后可要一直跟在我們身邊,有的你學的?!?p>  “諾?!泵商窕貞?。

  蒙驁又看向了蒙毅,“至于蒙毅嘛,以后就專心學怎么當個文官吧。不過毅字我取的,你可不能說換就換?!?p>  “謝大父?!泵梢闼闪丝跉?。

  蒙武建議道:“父親,我記得太子趙政的年紀跟毅差不多,送他去東宮跟太子一塊讀讀書吧。秦國沒有私學,也不興辦官學,要讀書也只能去東宮了。”

  蒙驁捋了捋花白的須子,首肯道:“也好,我看他也不是塊當武將的料。跟太子好好處,過些年謀個文職,也能輔國。留他在大王眼皮底下,你我父子在外征戰(zhàn),大王也更安心?!?p>  但蒙毅卻說:“可我聽說那太子因為一出生就是質子,所以脾氣很怪,身邊還有個從趙國帶回來的宦豎隨侍,叫趙高。趙高者,諸趙疏屬也。趙高昆弟數人,皆生隱宮,其母被刑僇,世世卑賤?!?p>  “這事我也聽說了,但我多次見過太子,應當是個大才。齊桓公好田又好色,但在管鮑等良臣輔佐之下,不也成就了一番霸業(yè)?”蒙武反問。

  “那也只是在良臣都還在的情況下,等到管仲、鮑叔牙、隰朋、寧戚、王子成父、東郭牙相繼去世后,豎貂、易牙、開方等弄臣亂政。而后桓公病,五公子各樹黨爭立。及桓公卒,遂相攻,以故宮中空,莫敢棺?;腹诖采狭呷眨x出于戶。這正是‘停尸不顧,束甲相攻’的教訓?!泵梢惴瘩g。

  蒙武的大腦袋往后拔了拔,驚異道:“哎,你怎么知道的比我還多了?”

  “我教的?!泵沈埡鋈粚鹤诱f。

  “父親,您也沒教過我這段啊?!泵晌涓鼮榧{悶。

  “哈!哪是我沒教?是你聽了就過了。”蒙驁笑說。

  “嗯……是這樣么?”這話問出來蒙武自己也沒什么底氣,然后又轉向蒙毅說:“我告訴你你現在這樣很危險,那個趙括就是把他父親趙奢都給說服了,但實踐起來根本行不通?!?p>  為了給父親挽回面子,蒙毅識相道:“下次不敢了?!?p>  但蒙恬馬上又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打趣道:“對了,我聽說丞相正在招攬飽學之士為門客,欲著書,既然你這么能講,不如去相府碰碰運氣?我呢,就負責學怎么打仗,那個打匈奴的李牧我倒是挺感興趣?!?p>  “哼!我會好好讀書的!看我來日像大父一樣當了上卿,你得給我行禮!”蒙毅立下了志向。

  蒙恬笑說:“你要是當了上卿,那我怎么的也得弄個大將軍當當。”

  “此次出兵,你們知道我最忌憚的是誰嗎?”蒙驁又鄭重了起來。

  “廉頗?”蒙武問。

  蒙驁搖搖頭。

  “李牧?”蒙毅問。

  蒙驁還是搖搖頭。

  “是魏無忌?!泵商裾f出了自己的答案。

  “為何是魏無忌?”蒙驁問向長孫。

  蒙恬一本正經道:“我的兵法都是大父教授的,我深知,能讓大父忌憚的,是像孫武、吳起、孫臏那樣能通過實戰(zhàn)自創(chuàng)兵法的武將。前幾個月大父的密探回報,魏無忌總結著多年的實戰(zhàn)經驗,還頻繁會見樂氏兄弟,可能已經悟出了新的兵法,正在整理陣圖,欲著成書。廉頗、李牧等名將如果能得到魏無忌的指點,以新的戰(zhàn)法來對抗我軍,可就有得頭疼了。”

  蒙驁終于點了點頭,“希望這個信陵君,千萬別再與秦國為敵。”

  話分兩頭,這個時候,楚國蘭陵縣也在進行著一場對話,一場會被載入儒、法兩家經典的對話——

  “蔡斯,你說你想去哪兒?”韓非問。

  “秦。”鄭斯重復著。

  “為何?”韓非又問。

  “帝王之術學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國皆弱,無可為建功者,欲西入秦。”鄭斯直言,而后又管自己整理著書籍。

  “可春申君有為啊,而且他不是挺看好你我的?我是韓國公子,只能為韓國效力,可你跟我不同,沒有牽掛啊。”韓非不是很理解。

  “春申君都已經六十七歲了,雖然楚國在變法,可他還能管得了多久?”鄭斯反問。

  “那你出仕秦國要面對的第一個敵人大概就是我韓國。”韓非也攤開了說。

  鄭斯雙手頓了頓,眼神飄忽,而后大方承認:“沒錯?!?p>  對于鄭斯來說,韓非是個特殊的存在。

  鄭脩的長子鄭國跟自己很像,能夠專注去辦成一件事情,因此鄭脩在武術和醫(yī)術上頗有造詣,鄭國則喜好水利之學,但問題是他們兩個會的這些都不適合讓他們做官。

  比起父兄,鄭斯不僅繼承了專注學習某一領域的能力,還八面玲瓏,琢磨怎么去做官。

  他十三歲時孤身離開楚國,前往稷下學宮拜入荀況門下求學,憑著能夠對法家思想深刻理解的天賦,一躍成為荀況最為看好的弟子,但次年韓非的出現,讓他知道了什么叫天外有天。

  這個韓非還不是別人,而是韓國的公子,正是鄭斯的仇家。

  起初,鄭斯非常反感這個患有口吃的新同學,但誰讓他們兩個成績最好,年齡又相近,故而被荀況安排到了同一間房。

  不過出人意料的是,韓非絲毫沒有貴公子的架子,真心待鄭斯,而且鄭斯發(fā)現跟韓非一同學習也能得到很快的進步。久而久之,他不再那么反感韓非,反而成為了好友。十六年相處下來,他們親如兄弟。

  “方才還剛收了名弟子,怎么又有人說想走???”荀況忽然牽著個不滿十歲的小童走了進來,身后還跟著浮丘伯和毛亨。

  “夫子?!编嵥购晚n非同時作揖。

  “張蒼,這是你的師兄蔡斯、韓非?!避鳑r對小童說。

  小童立刻作揖道:“蔡師兄、韓師兄,小弟張蒼有禮?!?p>  “小師弟?!编嵥购晚n非又對著張蒼作揖。

  這時鄭斯開始請教荀況:“秦四世有勝,兵強海內,威行諸侯,非以仁義為之也,以便從事而已?!?p>  荀況卻批判道:“非女(汝)所知也。女所謂便者,不便之便也;吾所謂仁義者,大便之便也。彼仁義者,所以修政者也,政修則民親其上,樂其君,而輕為之死。故曰:凡在于君,將率,末事也。秦四世有勝,諰諰然??痔煜轮缓隙埣阂?,此所謂末世之兵,未有本統(tǒng)也。故湯之放桀也,非其逐之鳴條之時也;武王之誅紂也,非以甲子之朝而后勝之也。皆前行素修也,此所謂仁義之兵也。今女不求之于本而索之于末,此世之所以亂也?!?p>  在這之后,荀況又以在自己年輕時還略強于秦國的楚國如何衰落為例,說回了用兵的本質。在他看來,征服列國的手段不能是用兵,而是要用禮,鄭斯現在的想法就已經遠遠偏離了儒家最根本的治國理念,是不可取的。

  但此時的鄭斯似乎已經魔怔了,再次向荀況高揖,堅持辭別:“斯聞得時無怠,今萬乘方爭時,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稱帝而治,此布衣馳騖之時而游說者之秋也。處卑賤之位而計不為者,此禽鹿視肉,人面而能強行者耳。故詬莫大于卑賤,而悲莫甚于窮困。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惡利,自托于無為,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將西說秦王矣?!?p>  “全之盡之,然后學者也??扇裟懵牪贿M去了,為師也確實沒有什么能教你的了。既然你要走,自然不會攔?!避鳑r同意著,旋即又搖了搖頭。

  “夫子,弟子也要辭行?!表n非也高揖。

  “哦?”荀況其實知道韓非的心思,但還是這么問著。

  “弟子要回韓國了,這些年有勞夫子授業(yè),弟子感念師恩,永不敢忘?!表n非真切著。

  “那就準備餞筵,吃完就都離開吧。切記,物禁大盛,也不要學龐涓和孫臏——同門相殘。”荀況最后送了兩名得意門生一句話。

  鄭斯和韓非相互看了一眼,卻都沒開口去答應。

  此后,被后世奉為繼孔子、孟子之后第三位稱得上儒家代表人物的荀況,再也沒有離開蘭陵,仍在專心教授浮丘伯、毛亨、張蒼等弟子,只不過有了鄭斯和韓非的前車之鑒,他接下來所教的不再那么側重于對法家的解讀,更多的還是回歸到儒家的本質,并與弟子們整理了自己的觀點,匯成一書,世人稱之為《荀子》。

  此時的鄭斯已經三十歲,黃歇為他在蘭陵置辦了一處宅子,他的妻子暫時就留在此地,為他照顧幾個兒子,還有發(fā)了瘋的韓姬。

  鄭斯帶上了十五歲的馮劫和馮去疾,與韓非一同由蘭陵出發(fā),經過彭城,再橫穿魏國,抵達了韓國都城新鄭的南門之外。

  “蔡斯啊,后面的路我就陪不了你了?!表n非向鄭斯道別。

  “我知道,咱倆共同的路,今日算是走到頭了?!编嵥垢袊@。

  “他日若為敵,必有一人要死于另一人之手,希望能給對方留個痛快點的死法?!边@是韓非最后的建議。

  “好啊,就這么約定了。”鄭斯答應。

  “你比我更喜歡縱犬逐兔,這韓盧就留給你了?!?p>  韓非拍了拍車上的一只韓盧,那韓盧會意,奔向了鄭斯的車上,頭往兩個孩子身上鉆了鉆。

  “謝了。”鄭斯說完,繼續(xù)驅車向東趕路,不再回頭。

  行十余里,見一人牽馬獨自立于路邊,馬背上還馱著包袱。

  鄭斯下車,握住了那人的手,含淚道:“大哥,十七年不見了?!?p>  三十七歲的鄭國則緊緊地抱住了二弟,說:“是啊,整整十七年不見了。收到你來信時,我甚至都懷疑是不是看錯了。這些年父親究竟把你藏哪兒了?”

  鄭斯拍了拍鄭國的背,然后將其慢慢推開,開始講述:“母親去世后,你來了韓國當水工,我則去了齊國的稷下學宮隨荀子修習帝王之術,還認識了韓國的公子非。后來荀子帶著我們去蘭陵縣投靠春申君,我也才再次見到了父親。父親說了,能夠統(tǒng)一天下的非楚即秦,他和你妹妹李環(huán)會爬上楚國的高層,而咱們四兄弟則應該去往秦國出仕。這樣無論最終是楚國贏了還是秦國勝了,咱們都有機會竊取其國,這是最簡單的方式。秦相呂不韋正在招賢納士,他若知道我侍奉過荀子和春申君,必會將我收為門客?!?p>  “你認同父親的所有謀劃?”鄭國問了句他一直以來都很想問鄭斯只是沒機會問的問題。

  “對,我不僅想報仇,還愛權勢?!编嵥怪毖圆恢M。

  鄭國從鄭斯眼中看到了強烈的欲望,比鄭脩還要強烈的欲望。這兩個兒子從父親身上,一個繼承了善良的一面,另一個則繼承了邪惡的一面。但不能說鄭斯是偽君子,他更像是一個真小人,至少他比他父親更加敢作敢當。

  雙方沉默了一會兒,鄭斯忽然想起了什么,對著車上說:“都下來吧,見過大哥。”

  馮劫和馮去疾這才下來,同時作揖道:“見過大哥?!?p>  “這是……父親早前所說的三弟和四弟?”鄭國問。

  “對,他們叫馮劫、馮去疾,是父親用馮亭這個身份時與韓姬所生。我們都沒想到,那韓姬的曾祖父就是殺死你我祖父、大伯、二伯的刺客韓玘,后來他又被伯父和父親所殺。雙方得知事實之后,父親只能將韓姬軟禁在蘭陵家中,有些瘋了,現在由我的妻子在照顧?!编嵥沟叵蜞崌侣冻隽诉@樣殘酷的一個事實。

  “啊?”

  鄭國不太敢相信,但兩個年幼的弟弟卻又都用無辜的眼神看向了他。

  鄭斯繼續(xù)說:“弟弟們都是無辜的,他們知道真相后也很痛苦。我正在教他們法家學說,在秦國應該能用得上?!?p>  鄭國解下了腰間的綠松石珠,塞到鄭斯手中,叮囑道:“蜀郡太守李冰是我養(yǎng)父的族兄,但我不好直接將你引薦給他們,到了秦國咱們只能先假裝不認識。你去找呂不韋,我去找蜀守父子,咱倆分頭行動。遇到難事,實在解決不了,我又剛好不在他們父子身邊時,拿著這枚珠子去找他們?!?p>  “你這趟也跟我們一起走?”鄭斯問。

  “對。看到你的信,我就知道我也該開始行動了。我說服了韓王,要以韓國細作的身份進入秦國興修水利。”鄭國淡淡地說起他和韓王的謀劃。

  “那你為韓間秦的具體任務是?”鄭斯不免有些憂心。

  “疲秦。”鄭國只說了兩個字。

  “也就是說,通過占用大量民力投入水利建設,借此消耗秦國國力,這樣秦國短時間內就難以出兵攻韓?”鄭斯一點就透。

  “正是如此。為確保我不會叛變,韓王還扣留了我的妻兒。”鄭國還是淡淡地陳述著。

  鄭斯稍顯難過,但他還是得繼續(xù)問:“那你真正的目的呢?”

  “找機會自暴身份,讓秦王更加仇視韓國,這樣秦王第一個要滅的就是韓國?!编崌愂鲋约旱闹\劃。

  “你到時又當如何自保?還有你想過你的妻兒沒有?”鄭斯反問。

  “這就得問你了,到時能不能在秦王面前替我說得上話。我只是工匠,不懂為官之道,但你不一樣?!编崌f回了鄭斯身上。

  鄭斯作揖,承諾道:“斯當保大哥周全!”

  “有二弟這句話,我就不會有事。而只要我繼續(xù)為秦國謀取水利,我的妻兒自然也不會有事。但你們要知道的是,為鄭氏做完這件事,大哥就該隱退了。大哥這輩子只懂水利,只想看到家家都不再為水源而愁苦,并無心做什么鄭國國君,之后的事就由你們三兄弟去完成吧?!编崌蜞嵥贡砻髦?p>  聽完,鄭斯也解下了自己腰間的那枚綠松石珠,交給了鄭國,約定道:“大哥,他日你事成,你我兄弟當相互交還此二珠,我相信父親也會理解你的?!?p>  鄭國捏緊了珠子,點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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