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并不是為了生計,我卻意外謀到了一份工作。本是跟隨杜波依斯太太一起去參觀金先生在沃拉的酒莊的,我卻盯著那群踩葡萄的人出了神。她們踩的葡萄一個個紫色的晶瑩剔透的,咕嚕咕嚕的在她們的腳下逃竄,不時還會露出摻雜的玫瑰花瓣。怪不得金先生酒莊的酒會有花香呢。金老板問:“你那么喜歡要不要來幫我踩葡萄?”我看著葡萄園,和那群踩葡萄的人,莫名有一種心情跳動在胸口,隨之一下躍到嘴邊說了句“好呀?!?p> 這么久以來,我除了去給客戶串水晶,就是去超市歸還玻璃瓶。生活過的比在中國學生時代的兩點一線還要兩點一線。不過從去年開始應該算三點一線了,我時不時還去卡爾·莫勒特家?guī)退麣w還一下玻璃瓶。所以我并不介意加一個酒莊變成四點一線。似乎生活變得越來越有樂趣了呢。
酒莊總會出現(xiàn)各種各樣奇特的人,大概是因為金先生本就是一個奇特的人吧。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瑞士人,卻能說一口流利的阿拉伯語,讓我一度認為他曾經(jīng)在阿拉伯倒賣過石油。最開始我聽到金先生名字的時候,還以為他會有人如其名般的king的威武,實際上他就是個圓潤的可愛的大叔,最喜歡坐在園子里晃著一杯葡萄酒,邊看我踩葡萄邊問我中國的文化。這倒不符合他國王般名字,反倒像個糊涂懶惰的“昏君”了。不過他確實糊涂懶惰,酒莊的大多事物都被另一個投資人喬瑟特·伊凡打理的井井有條。她是瑞士知名的電視節(jié)目制作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無休,即便是正在電視臺控制直播,也能順便右手拿一個電話為酒莊聯(lián)系生意。她就是這樣一個神奇的人物。
我遠遠望著在不遠處帶領(lǐng)客戶參觀葡萄園的喬瑟特·伊凡——她穿了一件抹胸的黑色緊身衣,白色西褲,外搭了一件無袖的白色雙排扣西裝,踩著一雙大紅色的細高跟。大概也只有她能把衣服穿的即職業(yè)又性感了吧,而我只能仰望著這種女神并且幻想著我窮極一生也得不到的美艷。當她送走了客戶,迎面向我走來的時候,夾道的葡萄架都莫名配合的起舞。我竟然有那么一瞬間自卑的想要逃走。
喬瑟特·伊凡站定在我眼前,眉眼一挑:“你好索瑪小姐,聽金先生說你和卡爾·莫勒特是好朋友?”
她語氣威嚴像有一種魔力一般,容不得我拒絕半分。于是我說:“只是朋友。”
她笑了,遞出一張名片給我:“我有一檔節(jié)目想邀請莫勒特先生做嘉賓分享一下故事,拜托你幫我聯(lián)系一下。”
喬瑟特·伊凡果真是傳說中喬瑟特·伊凡,即便是讓我做中間人幫忙聯(lián)系卡爾·莫勒特,話語也不是問句而是陳述句,仿佛我就要執(zhí)行她的命令一般。我沒有接名片,因為我知道卡爾·莫勒特不會答應這種邀請。畢竟沒有人喜歡拆穿傷疤,更何況是在所有瑞士人面前。
“我覺得,卡爾并不想?yún)⒓与娨暪?jié)目?!蔽乙舱f了個陳述句。
“你覺得?”喬瑟特·伊凡的紅唇隱藏著神秘的笑意,“可我覺得莫勒特先生不希望人們忘記他?!?p> 這一句話讓我啞口無言??枴つ仗刈钆碌木褪侨藗兺浰?,早在去年夏天費昂娜小姐家的馬場上,他落淚的那一剎那我就該知道:遺忘是對卡爾最大的傷害。而此刻的我又是多么的自以為事,我又有何身份去拒絕伊凡小姐對于卡爾·莫勒特的邀請呢?喬瑟特·伊凡把名片塞給我:“有機會的話,也幫我定制一條水晶吧?!彼拿退粯痈删?,我把它放在了口袋里,隨后也就忘掉了。
大概我是故意忘掉的吧,我也不清楚了,總之這幾天忙的暈頭轉(zhuǎn)向。打發(fā)掉托雷斯·雅安后,我才有片刻難得的空閑時間。說來也是奇怪,忙的時候想一覺不起,真的有時間貼在床上的時候,意識卻清醒的過分。過分到,現(xiàn)在的我竟然細數(shù)著散落在眼前的頭發(fā)絲。身后的沙發(fā)邊有些許聲音,我撐起頭望過去——黑貓在擺弄我堆在沙發(fā)上的衣服。
“你好啊,救命恩人。”我說。
我翻身而起,到化妝臺前化妝。難得黑貓來看我,我也應該去看一下卡爾·莫勒特。畢竟我答應過他,要給他看我的救命恩人。我一向不是個記憶力很好的人,但很多時候,關(guān)于卡爾·莫勒特的事情,我能記得一清二楚。即便是我提出的要把黑貓抱給他看,他并沒有答應或者拒絕,我也會把這件事牢牢地記在心里,轉(zhuǎn)化為約定并期待著赴約的那一刻?;蛟S是我想多見他一面。因為……
……他是個有趣的人。
……和他在一起我的生活都有趣了。
我在糾結(jié)口紅的顏色:一個是磚紅色的口紅,一個是淡粉色的口紅。前者不知為何會出現(xiàn)在我的桌子上,好像是上次見完喬瑟特·伊凡后,我經(jīng)過某個店順便買的。該用哪一個口紅呢?我還記得我的第一支口紅是媽媽送的,淡粉色的——就和媽媽通常用的一樣。她本可以在瑞士成為一個閃亮的人,卻甘愿嫁給爸爸去到中國過最平凡的生活。媽媽說:
“要喜歡平凡,因為平凡會讓閃亮變的:有,挺好;沒有,也不重要?!?p> 所以當托雷斯·雅安說要把我的水晶帶去法國與服裝品牌聯(lián)合的時候,我把面包塞在了他的嘴里堵住了那些話。是的,我仰望羨慕并希望成為喬瑟特·伊凡。我不是不能成為,是我明明可以,但只是我選擇了平凡的旅程而已。例如此刻我選擇了淡粉色的口紅,并且相信那只磚紅色的口紅將永遠是我化妝臺上的擺設(shè)。
黑貓在沙發(fā)上興奮的翻滾,一向是它幫我決定今天穿什么樣的衣服。當它趴在那件口袋里有喬瑟特·伊凡名片的衣服上的時候,我嘆了口氣?!罢鏁x衣服?!蔽疑鷼獾陌阉舆M了寵物背包里。
習慣了我敲門后等一分鐘,卡爾·莫勒特才為我開門??蛇@次我剛敲了第一下,門就開了。卡爾·莫勒特坐在輪椅上微笑的看著我,讓我覺得他仿佛就蹲守在門邊特意等我到來一般??梢韵胂螅丝痰奈殷@訝的像個木頭的般表情是多么滑稽。
“特意迎接我么?”我說。
“送我的禮物么?”他說。
異口同聲。
顯然他把我的救命恩人當成了禮物。于是黑貓無情的拒絕了他,叫了聲:“喵?!?p> 我把他推到院子里曬太陽??枴つ仗卦f我就是他的太陽,我要是不來看他,他就沒辦法見到陽光。現(xiàn)在想想這是多么曖昧的一句情話啊,我竟然理解的稀松平常,還問他那他是不是叫向日葵·莫勒特。智商在見到卡爾·莫勒特之后永遠掉線,所以我總是找各種各樣的事情忙:幫他收拾玻璃瓶,幫他收拾房間,幫他清理院子……忙起來就有借口想一會再回答他的問題。即便是這樣,每每回家后我還是會后悔——當時這個問題應該這樣回答。我在院子里踱來踱去,今天的玻璃瓶也已經(jīng)收拾好,院子也早已清理干凈,一切都精心安排過,沒有任何我可以干的事情。
“現(xiàn)在,可以安心喝茶了吧。”卡爾·莫勒特遞給我那藍粉色的陶瓷杯。
智商又開始掉線,我在喝茶的時候能明顯感覺到。黑貓在卡爾·莫勒特的懷里舔著爪子,藍色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又嫌棄的轉(zhuǎn)移了視線。天啊,連貓都要嘲笑我么?
“為什么不給自己串一條水晶?”他問我。很久以前也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我是這樣回答的:“聽沒聽說過,廚師永遠不吃自己做的東西這個道理么?”
卡爾·莫勒特搖搖頭。
“幫別人串水晶的時候,我感覺自己能控制整個海洋。但是給我自己串水晶的時候,我就沒有這種能力了?!蔽医忉?,“中國有個成語,望洋興嘆,大概這就是原因吧?!?p> “你為什么總有自己奇怪的道理。”他笑了笑,貓喵了喵。
我撇撇嘴:“首飾這種東西是要別人送的才有意義。”卡爾·莫勒特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他輕輕撫摸著黑貓,問我:“它叫什么?”
“救命恩人?!蔽业拇_沒有好好想過它的名字。
“我應該叫你救命恩人,不應該這樣叫它?!笨枴つ仗貙谪堈f,“起一個名字吧?!?p> 于是我很認真的想名字,手不自覺的就伸進了口袋,摸到了那張名片。好心情瞬間被打敗。其實我大可以裝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不告訴卡爾·莫勒特這個消息,可我就是給自己找不到一個合理的身份做這件事情。什么“想清楚為什么再出發(fā)就晚了”的這些道理,當真正出現(xiàn)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就完全說不過去了。
想名字,直到喝完了茶吃完了茶點,直到他拿起水槍澆花,依舊沒想出名字。
“卡爾?!蔽业谝淮芜@么叫他。
他轉(zhuǎn)過頭望著我,還以為我已經(jīng)想出了好名字。我把名片放在桌子上推到他面前:“喬瑟特·伊凡想邀請你參加節(jié)目,我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告訴你,讓你自己決定?!痹捯徽f出我就后悔了,這樣豈不是再說我本來是想幫他決定的。那張名片已經(jīng)被我揉搓的不成樣子,卡爾·莫勒特依舊澆著花,我看不出他任何表情的變化,也不得而知他現(xiàn)在是否生氣。
“這么說你不想讓我參加?!蔽乙呀?jīng)分不清這句話是他的自言自語,還是對我的質(zhì)問。我正在想該如何回復他,他竟拿起名片又突然松手。名片掉落在地上,被澆花的水印濕了,一瞬間萎靡在土壤里,可憐巴巴的褶皺了。卡爾·莫勒特還裝作不小心的樣子說:“哎呀,看不到號碼了,去不了了?!?p> 他繼續(xù)淡定澆花的樣子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明明是故意掉在地上的,明明還可以看清上面的字,明明我很開心,卻還是抱怨的叫了句:“卡爾。”
“為什么貓要和我用同樣的名字?”他嘴邊笑意漸深,拿著水槍的手開始不安分起來。我危險的瞇了瞇眼睛禁止他用水噴我,卻還是再他欲要行動之時躲在了他的身后。黑貓配合著我們的笑聲,蜷縮在卡爾·莫勒特的腿上看我們澆花。
又是一個夏天,花開的愈來愈艷了,艷的迷了眼睛,我竟從那水槍里,看見了噴射出的彩虹——和小時候圖畫書上一模一樣的完完整整的彩虹。
難道彩虹是要等到和對的人一起看才能夠完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