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念西轉(zhuǎn)移話題又道:“杜嬤嬤,照你看,公主姨母知道這些會如何?”
“公主雖自幼多病,性格卻最是爽利,赤子之心,見不得腌臜。眼前老太爺和舅爺都相隔太遠(yuǎn)鞭長莫及,咱們只能借一借公主的勢了!”杜嬤嬤搖頭嘆息。
“可姑娘,為何此時要太爺過繼?”趙嬤嬤有些擔(dān)心。
秦念西從趙嬤嬤懷里抬起頭,正好看見燭火中木香明亮的目光,欲言又止,點了木香:“你說說看!”
“只要老太爺安然,別的都不足懼!”木香肯定地說。
“聰明丫頭!”秦念西嘴角微彎。
滿屋人看著趙嬤嬤懷里的小人兒,說著大人的話,雖氣氛總有些抑制不住的悲涼,但有忍不住竟有些失笑。
念西卻內(nèi)心黯然,她已經(jīng)不記得了,她是什么時候才看明白人心,看明白青舅舅那一顆真心。為她嘔心瀝血,她卻恨他數(shù)年,到真的懂得的時候,他卻已是杳然無蹤……
“姑娘,老爺這么,這樣,你為何還要給他謀官?”木香的問話驚醒了陷在前世里的秦念西。
“如果奴婢沒有猜錯的話,姑娘是想要把老爺調(diào)開,讓舅爺來時正好可以帶姑娘扶棺回江南西路?!倍艐邒叽鸬?。
“可之后怎么辦呢?姑娘不可能永遠(yuǎn)不回老爺身邊,畢竟他是父親,對姑娘來說,老太爺和舅爺怎么也越不過他去!”趙嬤嬤擔(dān)憂道。
沉香嘴角微彎:“姑娘給他謀的是個顧不了家的官,可,可這世上哪有顧不了家的官?”
秦念西正待說話,母親身邊的大丫鬟紫藤在門外請見。
紫藤進(jìn)屋見到剛剛醒過來的秦念西,疾步走上前撲到床沿就哭了起來:“姑娘,奴婢聽說你醒了,奴婢在太太靈前燒了好多紙,太太知道了,好歹也能安心去了……”
紫藤額頭上一團(tuán)青紫,必是在靈前磕的,秦念西用手指輕觸那傷:“紫藤姐姐,讓沉香給你上點藥吧,母親肯定希望我們大家都好好兒的!”
一時間,滿無人都抑制不住想起溫婉可親的張?zhí)?,暗自抹淚,紫藤語不成聲:“是,姑娘,往后,我們就都指著姑娘活了,姑娘,你要好起來!”
秦念西默了默,從趙嬤嬤懷里坐起身,鄭重地看著所有人施禮:“好,我會盡快好起來!”
眾人大驚,齊齊跪在床前,不肯受她的禮。她們哪里知道,秦念西拜的不是今生,而是前世,前世她們因為她,因為她的愚蠢,因為她的不管不顧而不得善終。
趙嬤嬤抱著秦念西躺回床上,眾人擦干眼淚,紫藤才對杜嬤嬤說:“剛剛平安總管說安北王妃已經(jīng)出了宮,算時辰,您這會兒過去,估計剛剛好,平安總管說他在花園左邊的角門等您,老爺和姨娘院子里的燈已經(jīng)息了。”
杜嬤嬤臨走還要怒一次:“姑娘病著,太太沒了,老爺一次也不來看,連派個人來問問都不來,哪有這樣當(dāng)?shù)?!?p> “嬤嬤,現(xiàn)在這樣,他不聞不問不是更好?我不過是他得到外翁家財?shù)墓ぞ吡T了!”秦念西沉聲說道。其實在她心里,她沒有父親,從來沒有父親。
父親高中二甲三十一名之后和母親完婚,考上庶吉士在六部觀政,之后外放廣靈縣令時,母親剛剛診出身孕,父親只身赴任。
赴任七個月后,母親接到派去伺候的婆子送了信回來,稱父親買了犯官之女柳姨娘為妾,母親動了胎氣,早產(chǎn)生出秦念西。
母親為她取名念西,想念故鄉(xiāng),想念父親,想念江南西路的點點滴滴。而父親對她叫什么名字完全不在意,甚至都沒有正經(jīng)喊過一回她的名字。
后來若干年,秦念西才明白,母親的這些想念里,也許還有很多悔恨的成分吧。當(dāng)年母親不聽外翁的話,執(zhí)意借陪公主回京的借口,實際上是為了陪著心上人秦幼衡上京赴考。
直到六歲,秦念西才見到父親。
父親回來后,母親臉上的笑容再也不見了。
不知道母親最后的那晚,是如何度過的?是明知有詐卻內(nèi)心悲涼絕望,還是真的一無所知被瞞天過海呢?
其實,秦念西更希望是后面一種,畢竟絕望赴死的滋味她嘗過,簡直如同萬蛆跗骨,還不若難得糊涂,一杯酒,悠悠睡去,倒是種解脫。
那些細(xì)節(jié)在后來漫長的三十年時光中,早已經(jīng)模糊得面目全非,再醒來就是如今這個樣子。
秦念西望著帳頂,一片白色,長夜漫漫,腦袋昏昏沉沉,卻了無睡意,窗外蛙鳴聲,雨聲清晰地傳入耳中,直到清晨的鳥鳴聲叫響了宅院,杜嬤嬤進(jìn)來時。
安北王妃過府吊唁時,才卯時,擺的是公主鑾駕。
靈堂里守夜的婆子還在清掃屋舍,隨行的兩位尚宮和一位公公直接讓管事帶著進(jìn)了芳菲苑,秦幼衡和柳姨娘正在廳堂中郎情妻意吃著一碗燕窩粥。
只穿了一身銀紅色中衣的柳姨娘尖叫著要逃回房中,卻被兩位尚宮立時按住不得動彈。
秦幼衡面龐黑如鍋底,卻認(rèn)得眼前來的是中貴人,只得笑里藏刀:“不知中貴人何意?”
李公公眼皮都不眨一下:“秦大人,長公主聽聞張氏仙去,痛不欲生,通宵流淚不止,天剛亮就過府吊唁,秦大人不該速速前去接駕嗎?”
兩位尚宮揪著柳姨娘就走,中貴人跟在身后,秦幼衡邊走邊喊:“我這賤妾尚未梳妝,怕驚擾了公主……”
李公公頭也不回,只話鋒如刀:“咱家也活了三十幾年,尚未見過主母新喪,這樣打扮的賤妾,有什么話,秦大人上長公主跟前分說吧!”
靈堂里棺木黑沉,擺在正中,長公主撲在棺上喃喃細(xì)語:“彤娘,我的彤娘,咱們說好了,你要等我回來看你,看咱們的希姐兒,你騙了我。這八年,我有好多話想對你說,你卻早早就走了,我……”聲音竟越來越低,只剩下凄然低回的哭聲。
杜嬤嬤跪在棺側(cè),眼睛早就哭得又紅又腫,嘴里細(xì)細(xì)念道:“太太,長公主來看你了,你放心,咱們姑娘定會好好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