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山雨欲來
果然,那玄衣又退了十來步后,忽然止住退勢,一記撩刀,反守為攻。而對手似乎身手一滯,慢下半拍,紅纓鴛鴦鉞一刃在側(cè),一刃在前,空出的前胸被樸刀瞬間破入,刀進前胸,絲毫不滯,手腕一轉(zhuǎn),橫著一裁,既讓對方傷口大開,又能迎上回援的鉞刃,順勢將其格開。
由此一番,勝負逆轉(zhuǎn)。
不僅本人心中一快,一眾看客,也為之神色稍緩。
就在此刻,一道冷光,霎時飛來,如流星墜至,聲勢浩然,眨眼沒入三樓的一間客房。
“卡啦啦……”一陣斷石碎木的撕裂之聲后,那間客房轟然坍陷,四道虛影如鴻驚起,紛紛然從斷壁殘垣處沖天而去……
看客們,先是被那道冷光一驚,皆是四散,又見樓檐坍塌,通途受阻,一時不知逃向何處為好。煙塵中,人來人往,皆似那無頭的蒼蠅,亂做一團。
而那沖出的四道虛影與剛才廊上的兩個異人,一齊落在了院中的那片假山亂石間。
塵埃大定,月光冷清,只見此刻的異人們,個個表情麻木,雙眼無神。似與那亂石凝成一塊,皆無半點生機。
尋??纯腿绯蓖嗜?,留下的盡是身懷武藝的江湖慣客。面對變故,這群人不僅不退,反而更近,個個如壁虎攀垣、蜘蛛巡網(wǎng),棲身在高高低低、遠遠近近的墻頭屋脊,皆是一副欲要探查究竟的整肅面目。
先前勝出的那個玄衣,將樸刀一挽,也歸于一道墻垣。像是在有意空出場地,恭候某位的大駕。
彼時,不論是冷漠無情的異人,還是分立各處的江湖慣客,似乎都達成了某種奇怪的默契,大家皆是閉氣凝神,悄無聲息,默然的構(gòu)筑出一片極大的死寂。
在這落針可聞的死寂間,一陣翁鳴從碎瓦亂石中陡然響起,接著一聲清唳如鶴鳴啼。伴著驚響,那道方才沒入客房的冷光終于破土而出,再度耀于夜色。
此刻,一抹白色于遠處翩來,就著冷光,如影如幻,終劃破了寂靜的夜幕,也給黑暗染上了一道格格不入的異色。
“我可以不殺你,只要你即刻離開!”一道聲音,響徹云霄,像是命令又像是判言。令聞者,皆感壓迫。
“是‘落花生’!”暗中,一人驚語。
“是他!”四下紛然和道。
“恐怕今日你還攔不住我!”亂石間,一個粗如砂礫的聲音回應道。
“何必呢?我斷不會讓你再進半步的!”來人已立身房脊,一身白衣如雪似霜,手中冷光凝結(jié)秋水,劍眉微動,眼波生寒。
聲窮處,劍光又起,剎那間,大好夜色又被攪成亂絮……
正是:
大片劍光如冠蓋,
狹小劍氣似針芒。
劍光切出千片冷,
針芒匯出萬丈寒。
半炷香的時間,院中一片大好石林已被搗成墳場,座座假山也削成道道墓碑……
可勝負猶未分出。
亂石飛塵間,一道矮瘦的身影披著一件黢黑的羊皮襖,正立在由五個身體壯碩、堅如鐵鑄的“傀人”圍成的小圈內(nèi)。一張枯槁如柴的黑臉上沒掛半點生氣,紅須如燃,黃眉如稻,鷹鼻紫唇,雙目空望,深似幽冥。若不是他紫唇開合說了句話,無人當其是個活物。
“我說過,今天你攔不住我!”那聲音依然冷澀,依然堅定。
另一邊,落花生皓眼明眸,劍眉入鬢,一襲素袍披著一背長發(fā),如云遮水,如霧罩林。微風暗至,黑發(fā)飛揚,白衣輕卷,正似仙入凡塵,神降人間。他眼神一沉,開口道:
“想不到當年隴洲死去的幾位高手之軀已盡落你手?!?p> 不遠處,作壁上觀的各路江湖豪杰,聽聞此言,皆是心中一凜,不由的念起了多年前那則江湖傳聞:
“‘隴洲血禍’中數(shù)十位頂尖高手的遺軀下落不明,或為敵方竊去!煉制成‘傀’?!?p> 爭斗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但對于一個五境巔峰的殺手已頗為不短,若是尋常對手,勝負早已分出,但二人方才交手,竟是難解難分,其中緣由,旁人不解,落花生又怎能不知?
且不論那人分神操縱之術(shù)極為精湛,點滴纖毫,無所不至。單說眼前這幾具“傀人”,個個身強體壯,經(jīng)骨奇絕,爭斗起來,無痛無傷,無畏無懼,所使功法皆也不弱,盡出中原名門。而他們手中的兵刃更是曾經(jīng)武林中素有威望的名兵利器。
如此,即便落花生與這些“武林前輩”素未蒙面,但憑其功法和兵器便可斷定他們的身份來歷。
“怪不得瞅著那柄銅錘眼熟呢,不正是河南晏家的‘紫金雷霆錘’么?本來是一對,當年隴洲一戰(zhàn)后,便聽說失了一只,原來在這里!那墜地之人豈不就是‘豫州虎’宴閔昶?”一位中原豪杰吃驚道。
“那紅纓鴛鴦鉞多半便是來自江寧曹府,三十年前,它們在江南一帶也有些名堂?!币晃粓髣Χ⒌慕蟼b客緩緩道。
“那桿鐵槍應該是開封楊氏的‘挑燈’,握槍的便是‘靈龍竅’楊凱威,早年入了殺手的行當,生前已入了四境……”
“提槊的該是太原‘太行派’第七十三任掌門‘斬百草’孫蕪蘆,一身戰(zhàn)力堪比五境一層……”
……
一聲聲驚呼,一段段傳奇,誰曾想,昔日的一代豪杰竟落得斷發(fā)紋身、涅面黥首,衣不蔽體,死不得葬的凄慘境遇。
正是
“一時風起江湖雨,
雨盡風止?jié)M塵泥。
昔時芳卉人盡貴,
轉(zhuǎn)眼英落惹悲催!”
就在眾人唏噓之時,一道聲音撥云見日:
“故人已去,江湖不老,此刻實非你我喟嘆之時。眼前所剩的五具‘傀人’戰(zhàn)力非凡,其中之一,更是生前便跨入五境中層的‘絕’。大俠‘落花生’雖能以一當十,但我等作為中原武林的一份子,大敵當前,豈有袖手旁觀之理。不如,我們聯(lián)手出擊,助大俠一臂之力。同時也讓那西樓蘭胡臘山的鬼僧們見識下我中原武林的厲害!”
說話的正是立在不遠處的詹雪逸。方才聽聞白施恩的介紹,知道大俠落花生為組建“滅冢”聯(lián)盟,已來京都,雖未蒙面,但早已心生仰慕。何曾想,此刻竟親眼目睹了大俠仗一劍迎五敵的風采。
今夜有機會與之并肩而戰(zhàn),雖死無悔。
心中有此意者,不在少數(shù),此話一出,四方響應。紛紛閃身而下,抽刀執(zhí)劍,將亂石冢中的幾個“傀人”團團圍住。
“想不到,三十年已過,你們中原人仍是丑態(tài)難改?!碑斨兄?,聲雖嘶啞,氣卻充沛,言語間多有鄙夷。
這讓一眾武林豪杰頓時臉熱。
“鬼僧休得胡言,昔日你們設(shè)陷坑殺了我中原數(shù)十位英杰,使其身不得葬,魂不能還,已是傷天害理的重罪,如今又敢用邪術(shù)操縱其軀犯我中原,真是好大膽子。現(xiàn)在既撞上了我輩同道,便算你倒霉,且看我等如何便替天行道,屠滅你這惡貫滿盈的鬼僧!”
說話的正是詹雪逸,只見他言語未盡,身已前縱,一柄鎢鐵重劍如黑水行鉛,在夜色里綻出幽暗之光。眾人見之,也不再遲疑,相繼出手,攻向“傀人”。
頓時,剛歸平靜的夜色,又掀劍氣刀光。
落花生并非恃才傲物目無余子之人,眼見諸位江湖豪杰,仗義出手,也不多言,一雙怒目,緊盯向五位“傀人”中手持單刀的那個。方才交手,便知此人刀法凌厲,步伐矯健,雖受人控限,但戰(zhàn)力猶為不弱。生前恐怕已摸到頂峰的門檻。
這讓他聯(lián)想到一個人!那人也用刀,不過較之,卻要強上百倍不止。
空洞的雙目,一如死寂,爬滿符咒的皮膚,有一股真力涌動。就當真力剛過“天泉”時,那“傀人”忽然縱身而起,抽刀朝落花生門面奔來!
見刀光從天而落,勢入流瀑,落花生怡然不懼,右手斜挺“純鈞”,劍尖直點夜空,轉(zhuǎn)眼間,一道天瀑被一塊利石切開,斷水飛濺,火星四起……
半刻前,他是一人纏斗五人,雖不落敗,但亦無法克敵,眼下一劍對一刀,頓時占盡上風。
古劍乘風,冷光攜罡,綽綽青影不斷刻劃在對方毫無知覺的冰冷身軀。
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口如一雙雙詭譎無比的蛛眼,在打斗間,時張時閉,讓觀者無不毛骨悚然。
這次,只要了半炷香,落花生便已將那具軀體削去戰(zhàn)力。接著他仗劍如游蛇,跨步似流星,穿梭于另外幾具傀人間,也不顧其他豪杰是否占優(yōu),一通指點,片刻,便將所余的幾具傀人也斬去“生機”。
空留一張黢黑的皮襖,立在原處。像一塊冥頑不靈的石頭兀自在冷風中受著。
“你還有什么話說?”
落花生將劍歸鞘,冷冷的拋了句。
“你以為如此,就算勝了?那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話音剛落,他干澀的嘴唇微微再次張動,一串無人可懂,從未聽聞的晦澀咒語,被緩緩吐出:
“阿日奔,何亦勒,米尼谷路布,都魯楞太……”
咒出法隨,方才明明已被斷去生機擊倒在地的“傀人”,此刻竟又紛紛拔地而起,晃腦搖頭,振臂撣身,其狀如魑似魅,鬼神難辨。
眾人見之,無不瞠目。
“六個,少了一個!”一個聲音,匆匆道。
“不錯!是少了一個!”又有聲音道。
就在大家四處尋搜時,一個劍客大聲道:“不用找了,他已被我削首斬足,去肺剜心,再無可能‘活’過來?!?p> “原來如此,那我們不妨照著這位好漢之法,再來一次!”此言一出,紛紛響應。
正待大家再戰(zhàn)之時,變化又起,一道聲音如龍虎之嘯吟:
“諸位豪杰,請住手!”
話音將落,三十幾道身影,從北面紛然踏至。
說話的最先趕到,是個虎面熊身的大漢,身前綁一副枯藤麻繩,后腰別一副雕花闊斧,雙眼如燈,須眉濃密。
“是夔閣的‘捆尸人’,又名‘虎面獸’張鐸!”在場的一人正識得來者。
“夔閣的人向來只認錢不認人,如今來這里作甚?難不成也被買通了?”
“夔閣插手,那可不好辦了!”
……
就在眾人猶疑不定時,落花生開口說道:
“夔閣若是要出手相助,那大可不必,若是想橫加阻撓,便來一試!”
聽聞此言,眾人憂慮更甚。
那些原本來參加“滅?!甭?lián)盟的南方諸派代表,本就是為了生存,才被迫揭竿,圖滅仇敵。方才出手也不過是為表忠心,為酬天道。而今,若因此開罪那比“無名之冢”還強上百倍的夔閣,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至于其他諸位,盡是江湖游俠,仗義出手,不過是搏求些江湖名聲。眼下生變,無不進退維谷。
“哦?不知你手中的‘純鈞’是否能和你的口氣一樣硬!”又是一道白影。相比之前落花生的飄逸,灑脫。這道白影,更冷峻,更威嚴,更令人害怕。
因為這道白影不僅能代表天下第一流的劍術(shù),同時更代表了天下第一等的殺戮機器。
他便是夔閣閣主——幽然劍,云山雨!
“你并沒有照約而行!”一時被人忽視的黑皮襖,沙啞道。
“約定,是保你不死,可沒說保你的那些‘傀人’。再說了,他們本就死的,死一次是死,死一百次,還是死。有什么區(qū)別呢?”幽然劍不無所謂道。
黑皮襖那了無生趣的面孔,竟出現(xiàn)了一絲扭動。但他并沒有再說什么。
“看來我們要有一戰(zhàn)了。”落花生心如止水道。
“如果你執(zhí)意如此的話!”幽然劍應道。
方才還義憤填膺,豪情萬丈的江湖慣客們,此刻心下,一片茫然……
“終究還是惹上了這該死的麻煩!”
也不是沒有人想過趁亂退至一旁,明哲保身。可真若如此,將來,還如何在江湖立足?
“這和他們沒關(guān)系,不過仗義出手而已!”
“我不會追究的!”
聞言,眾人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