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找到了”
阿仁匆匆來報的時候,覃嶺正在翻閱帳房先生拿過來的帳本,剛看了沒幾個字,忽然心里有一些不知名的情緒攪動得他心神不寧,就見阿仁連佩劍都來不及卸下直直沖著書房而來。
上馬,揚鞭,一氣呵成。
趕了整整一夜,他們終于來到了阿仁口中的“梅湖山”。
“阿仁,我有預感,這次我不會再失望了。”覃嶺的雙眼因一夜未睡而泛起血絲,但眸中的光彩卻明亮過剛剛升起的朝陽。
梅湖山,顧名思義,這山里有梅也有湖?,F(xiàn)在是夏季,梅林還是滿目綠色。
就在湖邊的小亭子里,覃嶺一行見到了雖然拔高了個子但看起來仍然會被大風刮走的劉黎。阿仁畢竟是跟隨了多年的心腹,眼神在兩人之間打了個來回就明白,這次主子真的找到了。
四目相對,覃嶺有些手足無措像是個剛剛得到心愛的玩具不知如何下手的孩子。劉黎花了一點時間才認出他來,然后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笑容,虛弱慘白,但還是讓覃嶺心里開出了花。
劉黎是前朝后人,隱姓埋名在這深山里,過著自給自足的農耕生活,順便治治他不太康健的身體。
欽靈是當朝公主,理應久居深宮不諳世事,卻在年少時對劉黎一見傾心,生生給自己打造了一個“覃嶺”的男人身份,做起了遍布全國的生意,從十二歲到二十歲,只是為了找一個連生死都不知的人。
皇帝行軍打仗出身,拿這個小女兒毫無辦法。小女兒是他最愛的女人給他留下的唯一骨肉,也同當年的她一樣性格,固執(zhí)到十頭牛都拉不回。自己寵大的女兒,哭著也要寵完,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把小女兒扔給心腹的御前侍衛(wèi)阿仁監(jiān)視著不做出格的事情就行了。
“公主,何必如此執(zhí)著?”
劉黎笑著問眼前還沒來得及換下男裝風塵仆仆的她。
當年兵臨城下,他被母妃藏到了不知哪個破舊宮殿之中,廟宇深深,新朝皇帝只是派人草草搜尋過就沒有繼續(xù)理會這些已經(jīng)破敗的冷宮,這才讓他逃過一劫,靠著僅存的一些干糧度過了幾天。近侍小方子是個貪玩的,曾告訴他皇宮一角的狗洞位置,只是他并沒有實際使用的經(jīng)歷,而且還得處處躲藏小心,所以好幾天了還沒到達最外圍的宮墻。
就是在劉黎餓到眼前發(fā)暈摸索到一個小廚房去覓食的時候,碰到了正在灶臺后面被生火這事兒難住了的欽靈,當時的欽靈剛剛從一個武將之女成為一宮之主,還沒習慣有很多人服侍,總是會把他們都打發(fā)地遠遠的,自己一個人在宮里隨意閑逛。這不也是餓了準備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時候,正巧出現(xiàn)了一個同齡人。
兩個人互幫互助吃上了面條后,欽靈才后知后覺地奇怪道:“你這個小太監(jiān)是不認識我嗎?別的太監(jiān)侍女都不肯跟我一起用飯的,你還挺特別?!?p> 劉黎原本以為這個被灶灰搞得一臉黑的小姑娘是剛入宮或者被人遺忘在某個角落的小宮女,聽了這句覺得不對,偷瞄了一眼欽靈的衣著打扮,裝傻充愣道:“我因為身子骨太弱,被公公們嫌棄,各個宮都不要我,所以只能自生自滅了,你呢?你也是被留下來的宮女嗎?”
欽靈看他一臉孱弱多病的慘白樣子,覺得他所言不虛,這么可憐,就陪他一起玩一玩好了,于是就順著他的話將自己說成了一個同病相憐的小宮女,卻忘記了自己穿的根本不是宮女能穿的綾羅綢緞,兩人劃拉著填飽了肚子,又聊到太陽落山才分開。
欽靈想著,明天我還要再來陪這個可憐的小太監(jiān)玩。
劉黎想著,趕緊趁天黑多繞過幾堵墻。
于是第二天,欽靈沒有找到劉黎。
直到兩三天以后,她才又在另一個無人問津的廢棄小花園里碰到了發(fā)著高燒的可憐小太監(jiān)。本來是該喊人來給他看病的,但小太監(jiān)死活拽著她不讓,說自己一條賤命,被人知道了也只會被大太監(jiān)打死或者扔到亂葬崗了事,只是央求她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安頓自己。欽靈沒有辦法,連著好幾天騙太醫(yī)說自己有點頭疼腦熱,硬是從小侍女手上留下了一些湯藥,好歹是給可憐的小太監(jiān)續(xù)上了命。
劉黎也不躲著欽靈了,他曾聽聞欽大將軍有一個愛女,一貫是寵愛有加,看來八成就是她了。不過看她這個樣子,暫時還沒懷疑自己身份,也不好再消失,不然反而事情可能會鬧大,自己得先穩(wěn)著她。
于是他上午就睡覺,下午陪著欽靈在小花園里認認花草聊聊天,晚上就去找狗洞。
又四五日,劉黎找到了安全的逃跑路線,沾了灶灰找了張破紙,留下只言片語就再也不見了。
欽靈捧著紙呆了兩天才哭著去找新晉成為皇帝的爹爹,沒想到爹爹不僅不幫自己找到小太監(jiān),還生氣地說她不懂事,連人家是太監(jiān)還是前朝余孽都分不出來。
欽靈也是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當時他們相處的短短幾天,可憐小太監(jiān)的談吐身姿,確實比自己更像是個身份矜貴的人。
他看的書很多,講起道理來總是會裹上一層生動的故事做外殼,比太傅還要會講課;他用餐的時候慢條斯理優(yōu)雅端莊,一點都不像自己這般餓起來就狼吞虎咽;他寫得一手好字,就算是沾著灶灰用手指寫的,也比自己的狗爬不知道好出多少倍…………
他總是好的,溫柔耐心,不像自己爹爹一樣脾氣火爆動作粗魯。
就這樣,短短的相處在欽靈心里反復品味,竟是從此生了根發(fā)了芽。
爹爹說,他應該是前朝最小的皇子,單字名黎。
劉黎,果真像是琉璃一樣的男子。
逃出宮的劉黎過得比在宮里好一點,起碼不用每時每刻都提心吊膽了。
他剛緩了兩天,到處就貼滿了懸賞他人頭的皇榜。不過如今還知道他模樣的人所剩無幾,小公主又沒辦法講清楚他的長相,倒是讓皇榜上的人臉跟他有些出入。
他深知,比起自己那暴戾昏庸的父皇,當今圣上會是一個更好的盛世明君,既然自己已經(jīng)明確表態(tài)過沒有復國之心,而且自己又這樣一副孱弱的身軀,應該不會被太過針對。
過了又半年,果然漸漸不再有人提起前朝余孽。他悄悄出了城,一路往南,直到在梅湖山落了腳,一藏就是八年。
八年里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只在進鎮(zhèn)上采買販賣一些糧食藥材時耳聞過一些皇室花邊新聞:當今皇帝最喜愛的小公主,年過二十仍未婚嫁。
所以才有此一問。
“公主,何必如此執(zhí)著?”
“你呢?又為什么不娶妻?又是身子骨太弱被嫌棄了?”欽靈開心地眼睛都笑成了兩彎新月。
劉黎走近了些,直直看進那兩彎月牙,說:“我在等一個不會嫌棄我身子骨弱的人?!?p> 欽靈看著他仍然瘦削的面龐,覺得親切又陌生,呆呆地問:“要是等不到呢?”
“不負君心,盡此生,以心相守”
欽靈從懷里拿出只依稀看得出一些淺淡筆畫的泛黃紙張。
復亦是空,承君恩,結草以報。
風中竟好像彌散開來一陣幽幽的梅花香,一如當年那個廢棄小花園的熟悉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