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貫穿整座長安城，一百零八坊市，籠罩在朝霞的輝光中。

　　如今正值秋季，收獲的季節(jié)讓城外的農(nóng)人在田間一年的勞碌得以變成沉甸甸的銅錢，再換做茶米油鹽。

　　每年的這個季節(jié)，各地的商賈都活躍起來，運送大量的貨物往來長安，連帶來自五湖四海的豪俠、傭兵、冒險者亦是越發(fā)多地涌入長安，從中謀取利益。

　　各坊市的店鋪營生，也得以更加紅火，人們有了錢，自然可以愜意地買上暖融融的絲帛，換上最體面的衣服，提著武都來的冰糖蜜餞，益誠來的薄紗輕羅，掛著平和的笑容串街訪友。

　　一支商隊，滿載著貨物自清晨起就入了城，直向西市而去。

　　馬車上的擋簾被掀開，一雙充滿好奇的眼睛，仰望著那環(huán)繞長安城的連綿不絕的機關(guān)城墻。

　　穿越巍峨的朱雀門，與守衛(wèi)嚴(yán)密的武侯鼓樓，沿途有無數(shù)整齊排列的機關(guān)坊市。

　　各式各樣的商鋪，琳瑯滿目的貨物，前所未見的機關(guān)樓閣，都讓這雙眼睛的主人，應(yīng)接不暇。

　　忽然，他來到了一處充滿特色的坊市。

　　在這里，他能看到本地獨具一格的社火百戲，亦能看到云中各族充滿異域風(fēng)情的鼓吹弦索。

　　有混血魔種當(dāng)街亂竄，有商人領(lǐng)著車隊尋找落腳處，還有傭兵豪俠，大馬金刀，行走在機關(guān)樓閣之間。

　　甚至每隔一條街道，就會有雕成日塔形狀的高大石柱，上面被掏出了許多洞窟，其中供奉著各式雕像，還掛滿了五顏六色的絹布彩帶與燈盞。

　　那雙眼睛流露出驚訝的神色：“這是……”

　　他連忙從懷里掏出一本筆記，快速翻頁，隨后驚喜地反復(fù)對照。

　　筆記的紙面上手繪著一連串簡筆畫，外面巍峨大氣的機關(guān)樓閣與充滿雕像的高大石柱，赫然就是筆記中所描繪的地方。

　　“找到了！這里是……父親來過的地方。”

　　他嘴角上揚，抬手從腰間摸出一頂黑色禮帽戴起來，蓋住微微翹起的金黃色頭發(fā)，帽檐下露出一副清秀俊逸的年輕面貌。

　　嘩啦一下，他掀開了幕簾，張開雙臂一步垮了出去，站在駕車的位置，把車夫嚇了一跳。

　　他筆直地沐浴在陽光中，禮帽上的望遠(yuǎn)鏡在愈發(fā)熾盛的朝陽下，閃閃發(fā)光。一身紅黃相間的異邦貴族服飾，穿搭奇異，竟不對稱。

　　“父親，我終于追隨您的足跡，來到了這座東方機關(guān)城。”

　　年輕人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時空，依稀見到父親的背影，漫步于這座充滿活力的機關(guān)城。

　　“馬可波羅，你跑出去做什么？西市還沒到呢！”車廂內(nèi)，一名腦滿腸肥的富商探出頭來，操著一口古怪腔調(diào)的海都話。

　　名為馬可波羅的年輕人走回車廂，興奮地詢問：“告訴我，這是什么地方？”

　　富商隨口道：“長安啊。”

　　馬可波羅將筆記翻過來，手指著上面的圖案：“我是問這里！”

　　“懷遠(yuǎn)坊，上面不是寫著的嘛？”富商指著圖畫上的三個小字。

　　“唔？”馬可波羅立刻將筆記收回，坐靠在對面。

　　“原來如此，這是長安的文字，我還以為是雕像上的刻痕。”馬可波羅撫摸著筆記上的小字，細(xì)細(xì)地記住它們的筆畫。

　　這本筆記是父親早年間四處經(jīng)商，從各處搜集的珍貴知識的手抄本，每頁都配上了手繪圖。

　　前半本還很普通，用的都是正常的記錄方法，可從這一頁開始，就見不到一個海都字了，且更像是畫下了見聞。

　　沒想到，圖畫中竟然藏著東方文字。

　　東方的文字結(jié)構(gòu)獨特，美妙如畫，若以特殊的方式將筆畫融入繪圖中，不認(rèn)識字的當(dāng)然看不出來。

　　“這種充滿線條藝術(shù)的美麗文字……原來父親將要說的話，都隱藏在了圖畫里。”

　　馬可波羅翻閱著一張張圖案，仔細(xì)地掃視著，想從里面看出字來。

　　抱著這種想法，果然就瞧出了許多可疑的地方，發(fā)現(xiàn)好幾處極可能融入了文字筆畫的圖案。

　　“可惜我學(xué)習(xí)東方的語言才兩個月，文字更是剛剛開始接觸，父親記錄了些什么，我無法辨識出來?！?p>　　“沒有值得信任的人幫我翻譯，只能自己盡快學(xué)會東方的文字了?！?p>　　馬可波羅的欣喜一閃而逝，很快就恢復(fù)平靜，默默將筆記收好。父親如此隱藏文字，這里面一定藏著很重要的線索，不得隨意示人。

　　他沒有將筆記交給對面的富商幫忙識別，哪怕對方是自己唯一認(rèn)識的精通海都語言的東方人。

　　眼下這支商隊，是馬可波羅踏上東方大陸后，率先合作的一群人。

　　商隊的首領(lǐng)人稱‘錢老大’，經(jīng)商多年，常常與海外商旅打交道，久而久之學(xué)會了海都話。

　　錢老大的商隊收購了馬可波羅從西方帶來的貨物，并帶著他來到長安城，雙方是商業(yè)合作關(guān)系。

　　馬可波羅會的那點粗淺長安話，就是從錢老大身上學(xué)的。

　　然而經(jīng)過這些天的接觸，馬可波羅發(fā)現(xiàn)錢老大，不是什么正經(jīng)商人。

　　“到了！停車！”

　　錢老大扯了扯被腰間肥肉吸進(jìn)去的絲綢，晃著臃腫的身體走下馬車，招呼商隊的小工們開始卸貨。

　　西市專供來自八方萬邦的商旅交易，充滿異域風(fēng)情，熙熙攘攘，到處是喧鬧聲，與摩肩擦踵的行人。

　　四周高聳的機關(guān)樓閣雕琢著古樸瓦飾，朱紅色的欄桿在陽光下泛著光輝，奚車于其中飛快攀爬，行駛?cè)缢蟆?p>　　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嬉笑著，喧鬧著。叫賣聲此起彼伏，沿街的攤位周圍都圍滿了各邦人士，氣氛火熱而開放。

　　馬可波羅眼中，隨便一個路人，都是面色紅潤，儀態(tài)端莊。隨便一個路人，都面態(tài)祥和，邁著閑適的步伐。

　　熟人相見拱手行禮，互道平安，仿佛人人都生活富足，無憂無慮似的。

　　“東方……真是富饒啊……”馬可波羅環(huán)顧著四周，忍不住感慨。

　　錢老大也頗為自豪道：“長安的盛世繁華，是他處見不到的！”

　　“盛世？什么是盛世？”馬可波羅好奇道。

　　錢老大撓了撓臉，他前半截話沒有用海都語，實在是‘盛世’二字，海都沒有這個概念，無法翻譯。

　　想了想他說道：“經(jīng)濟繁榮，技術(shù)發(fā)達(dá)，思想活躍，文化昌盛，百姓富足，生活安定……總之你能想到的一切美好的贊譽合起來，便是長安的盛世?！?p>　　馬可波羅聽了，深吸一口氣，竟發(fā)現(xiàn)空氣中都充滿了香甜。

　　“盛世……”他細(xì)細(xì)品味著這二字的含義，在東方的文字中，有很多詞匯，是海都所沒有的，只能意會。

　　他拿出父親的筆記，撫摸著上面一幅幅‘盛世場景’，恍惚間，也感覺到父親當(dāng)初繪畫它們時的心情。

　　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神秘而富有吸引力，他更加迫切地想要學(xué)會這里的文字，盡快破譯父親留下的信息。

　　他將筆記收好，又拿出一個小本子，這是他自己學(xué)習(xí)語言，以及記錄所見所聞的游記手稿。

　　請教了盛世二字如何寫后，他重重地將這兩個字寫在了本子上。

　　看著自己的歪歪扭扭的文字，馬可波羅露出滿足的笑容：“和平安定的盛世，長安城真是太棒……”

　　“嘭！”

　　忽然一聲巨響，馬可波羅被震得一抖，鵝毛筆在本子上畫出一條波浪線。

　　遠(yuǎn)方傳來尖叫聲，隨后是建筑物倒塌的動靜。

　　“誒？”馬可波羅僵硬地看過去，神色十分茫然，手還捏著筆懸在半空。

　　爆炸的地方，冒出濃煙，一棟高聳的樓閣燃起熊熊大火。

　　周圍的行人都震驚地捂著嘴，人人皆不知所措。

　　附近的鼓樓上有士兵吶喊敲鑼，一隊隊禁軍匆匆趕往那里。

　　“虞衡司……炸了？”錢老大瞠目結(jié)舌，認(rèn)出了爆炸地點。

　　“那是什么？”馬可波羅扶了扶歪掉的帽子。

　　“長安城維護(hù)機關(guān)律的部門，專管機關(guān)核發(fā)放與有關(guān)的犯罪，研究機關(guān)技藝，也有偵緝執(zhí)法之權(quán)……”錢老大呢喃道。

　　馬可波羅撫摸著下巴：“說好的安定祥和呢？你們的執(zhí)法機構(gòu)經(jīng)常爆炸的嘛？”

　　“怎么可能！這種事還是第一次……糟了糟了，要出大事?！卞X老大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臉懊惱。

　　馬可波羅見到周圍的民眾雖然震驚、茫然，但并沒有驚慌失措地亂跑，反而議論紛紛，可見這種事的確是鮮有發(fā)生，以至于民眾都沒有什么應(yīng)對經(jīng)驗。

　　“什么糟了？”

　　“虞衡司重地，總不可能是自己炸的吧？不管襲擊者是誰，為了破案挽回顏面，虞衡司接下來必然嚴(yán)打地下黑幫與機關(guān)黑市！”錢老大咬牙道。

　　馬可波羅歪著頭，一副‘我沒聽錯吧’的樣子：“所以你是地下黑幫？”

　　“??？”錢老大一愣，自知失言，連忙道：“不是不是，你不要瞎說……跟我沒關(guān)系?！?p>　　說話間，他還是心事重重。

　　“去看看吧？”馬可波羅提議道。

　　“不了不了，我還有生意要忙……”錢老大扭頭就走，繼續(xù)張羅卸貨。

　　馬可波羅也沒強求，恐怕去了也探聽不到什么，那里應(yīng)該會戒嚴(yán)。

　　很快，車上所有的貨物都被送進(jìn)一間專賣異邦商品的店鋪后院，有專門的人接手，將一件件商品擺放到前廳。

　　院子很大，還有居住的廂房，錢老大扔給馬可波羅一把鑰匙，示意他住二樓。

　　馬可波羅接過鑰匙，眼睛卻盯著那些貨箱，玩味地說道：“我從西方只帶來兩箱貨物，沒想到賣給錢先生后，變成了二十箱……這是東方的魔術(shù)嗎？”

　　他觀察這伙人很久了。他從海都帶來的兩箱商品被錢老大收購，沿途還大張旗鼓放出風(fēng)聲。

　　隨后前來長安的路上，每經(jīng)過一座小鎮(zhèn)，商隊就會多一輛馬車，到如今錢老大竟然有二十箱貨物。

　　猜也猜到他在謊報自己收購的貨物數(shù)量，趁機以次充好。

　　結(jié)合看到虞衡司爆炸后的反應(yīng)，這人明顯有不少見不得光的生意。

　　“你在說什么呀？碼頭上我可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收購了這么多……”錢老大肥胖的臉擠滿了笑容。

　　馬可波羅隨手指著店鋪里面的海都鐘表、仿生機關(guān)，那些看起來充滿了西方大陸的風(fēng)格，實則只是樣子貨，模仿海都浮雕藝術(shù)紋路套了層殼而已。

　　內(nèi)在使用的都是東方機關(guān)工藝，功能作用倒是不差，可使用壽命差遠(yuǎn)了，而且也沒有海都機關(guān)威力那么強勁的引擎。

　　馬可波羅嘴角上揚：“不要撒謊，機關(guān)的工藝，我只聽聲音，就可以分辨……”

　　錢老大見瞞不過去，干脆坦然地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你我都是商人，套一層皮價格翻兩倍，何樂而不為？這道理你想必是明白的?！?p>　　馬可波羅歪著腦袋：“正因為我是商人，所以知道誠信的重要性?！?p>　　“你這么做，等長安居民發(fā)現(xiàn)受騙，損害的是全體海都商品的信譽?！?p>　　聽了這話，錢老大不僅沒有反省，反而笑容更盛了：“馬可波羅先生，你我錢貨兩清，接下來就是我的生意了……”

　　“你一個老老實實的商人，又何必多管閑事呢？”

　　他笑得很夸張，很……猙獰。

　　然而馬可波羅摘下帽子放在胸前行禮，反而開心道：“多謝夸贊，先生，能被稱為老老實實的商人，我很榮幸?！?p>　　錢老大滿意地點頭道：“都說海都商人行事浮夸，桀驁無禮，我看你還是很懂事的嘛！”

　　“到了長安，就是到了我的地盤。想學(xué)什么，盡管問我，不過得等晚上，你現(xiàn)在不要打擾我了。”

　　馬可波羅嘴角淺笑：“明白了，錢先生，我也不想多管閑事，但有句話我不得不說……”

　　“哦？”

　　“門外有人跟蹤你很久了……你不在乎的嘛？”馬可波羅微微偏頭，用余光示意后院的大門外。

　　隔著一條馬路，看到一抹火紅色的身影正盯著這邊！

　　那是頗具英武陽剛氣息的高大少年，火紅色的頭發(fā)飛揚，身穿赤色無袖勁裝，手戴拳套，裸露的胳膊顯現(xiàn)出半截貌似老虎的紋身。

　　他盯著錢老大的眼神，嫉惡如仇，幾乎毫不掩蓋憤怒。

　　錢老大探頭看到少年，茫然道：“跟蹤我？你說那名拳師？”

　　馬可波羅無奈道：“這拳師看你的眼神，幾乎要把你撕了……你到底做了什么？怎么還有仇家？我只是一名老老實實的商人，不想惹麻煩?！?p>　　錢老大颯然一笑，無所謂道：“我當(dāng)是什么呢！這種人我見多了，不要怕！一個臭拳師而已，懷遠(yuǎn)坊到處都是，給人當(dāng)保鏢謀生?！?p>　　“他還敢對我不利？我麾下八大鏢師，各個武藝精湛，一刀下去能把他剁成肉泥！”

　　他身后，八名勁裝保鏢，肌肉虬結(jié)，眼神冷厲，都沖著馬可波羅獰笑。

　　“是我多慮了，告辭?！?p>　　馬可波羅微微抬帽，鞠躬告辭，走上二樓看自己的房間去了。

　　他初來乍到，學(xué)語言是當(dāng)務(wù)之急，只想著盡快破譯父親留下來的文字，確實也懶得多管閑事。

　　這老虎紋身少年估計是和錢老大有什么深仇大恨，那視錢老大如仇寇般的眼神，好像絕兇猛虎一般。

　　大約是來尋仇的，亦或者替人尋仇?？礆鈩菟坪鯊倪^軍，看裝束又是個拳師，手掌似爪骨骼粗大不像人類，感覺實力不容小覷。

　　不過馬可波羅倒也不意外，畢竟錢老大貪得無厭，唯利是圖，養(yǎng)了一幫打手，又畏懼虞衡司嚴(yán)打，本就不是什么善茬，想來也是一方惡霸，惹了什么麻煩上身都有可能。

　　“嗯？”

　　推門進(jìn)入自己的房間，馬可波羅掃視了一眼，頓時面色古怪。

　　這不過十八尺見方的小屋子，各種家具倒是一應(yīng)俱全，但是空氣中卻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床底與墻角有細(xì)小的陶碗碎片，入門處的柜子上，還有刀劈的痕跡。

　　“不是吧？”他仔細(xì)的檢查下，在一面墻壁上發(fā)現(xiàn)了與周邊顏色明顯不同的一片黑褐色淺印。

　　湊近墻壁，鼻尖微微聳動，馬可波羅心道：“就是從這里散發(fā)的味道，盡管被清洗過，但血液滲透進(jìn)墻粉中，過段時間就會浮現(xiàn)出這種黑褐色淺印……”

　　“清洗者沒有任何特殊處理，再加上門窗緊閉，空氣中因此殘留了腥氣……”

　　“唉……”

　　馬可波羅低頭扶額嘆氣，帽子滑落，連忙伸手扶正。

　　這間房子死過人啊……貌似是被人威逼，或直接抓著腦袋撞墻而死……就在自己站著的地方。

　　果然那個錢老大問題不少，沒想到第一個合作對象，就一身的麻煩。

　　他并不怕麻煩，但是，他現(xiàn)在只想好好地學(xué)外語啊。

　　馬可波羅順手將窗戶推開透氣，見老虎紋身少年還在院外，正打量著樓房呢。

　　霎時間，馬可波羅與對方目光交匯。

　　“嘻嘻！”那少年拳師，也是心大，竟然揮手打了個招呼，綻放出單純的笑容，露出潔白的牙齒。

　　見這燦爛的笑容，馬可波羅有些無語，也忍不住抬起左手，嘴角一扯：“嗨？”

　　同時馬可波羅心想：“好像很單純的樣子……”

　　少年拳師打完招呼之后，似乎才意識到馬可波羅所在的窗口，是屬于錢老大宅院內(nèi)的，臉色微變，馬上回頭擠進(jìn)人群離開了。

　　不過，他那火紅色的頭發(fā)，太過醒目。

　　馬可波羅摘下帽子上掛著的望遠(yuǎn)鏡，又居高臨下，輕松就眺望到遠(yuǎn)處，少年拳師好像與一名花傘少女碰了面，隨后又分散離去。

　　“唔，還有同伙啊……”馬可波羅放下望遠(yuǎn)鏡，撫摸著下巴感覺事情并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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