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方教授吃完飯，方擎天又回到醫(yī)院，他想看看昨天那個做了骨腫瘤切除的女孩怎么樣了。
方擎天習慣性地往醫(yī)生專用電梯走去，朝他迎面走來的幾個人里面有一個面色蒼白的女人，她沒有看到方擎天，匆匆地從他身邊走了過去。方擎天立刻轉身喊了一句：“浩浩媽媽？”
那個女人停下了腳步，回頭一看，是方醫(yī)生。她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用手梳理一下頭上的亂發(fā)，說道：“方醫(yī)生，沒想到在這兒碰到你！”
兩年前，浩浩被診斷為骨肉瘤，方擎天和秦主任一起為他做了截肢手術。為了鼓勵浩浩對生活重拾信心，方擎天還特意送給他一個《海賊王》里香克斯的手辦。
如今在醫(yī)院再次碰到浩浩的媽媽，方擎天的心里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顧不上寒暄，直奔主題地問道：“浩浩怎么樣了？”
浩浩媽媽的眼神瞬間暗淡了，她沉默了兩秒，平靜地答道：“浩浩的癌細胞擴散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轉移到腦部了?！?p> 這句話就像一句咒語讓方擎天立刻僵在了原地，動彈不得。他的大腦一片空白，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問著自己：“為什么？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長期以來的職業(yè)素養(yǎng)讓他馬上冷靜下來，他對浩浩媽媽說道：“我可以去看看浩浩嗎？”
浩浩媽媽笑著說：“當然可以！浩浩現(xiàn)在住在6樓中醫(yī)病房32床。我去買薯片，他剛才說想吃薯片。你可以先去看他，我一會兒就回去?！?p> 方擎天點點頭，他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浩浩了。
電梯到了6樓，方擎天快步流星地走到中醫(yī)病房32床的門口，然后他停住了。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見到浩浩以后該說些什么。
他曾經(jīng)告訴浩浩，只要切除了左胳膊，他的病就會好，他可以健康地活很久很久?？涩F(xiàn)在還不到三年！
方擎天覺得自己無顏面對浩浩，他手里握著門把手，卻沒有勇氣用力壓下去。
浩浩會不會怪我騙了他？浩浩會不會恨我切了他的左胳膊？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浩浩媽媽帶著薯片回來了，她看到方醫(yī)生還站在門口，一位他怕打擾浩浩休息，就說道：“浩浩現(xiàn)在醒著，你可以進去的！”
方擎天不想做臨陣脫逃的逃兵，于是他硬著頭皮打開了病房的門。浩浩媽媽先走了進去，她高興地對浩浩說：“浩浩，你猜誰來看你啦？是方醫(yī)生！”
方擎天愧疚而不安地站在病床前，看向床上的浩浩。他已經(jīng)做好了被責罵的準備，他覺得那是他作為一個醫(yī)生應該承受的結果。
可他沒有等到浩浩的責罵，他等到的是浩浩的一個微笑。
這個微笑卻像一塊成噸的大石頭狠狠地砸向方擎天的心臟，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曾經(jīng)白白胖胖的浩浩已經(jīng)瘦得他認不出來了。他虛弱地躺在床上，面無血色，眼神空洞，光光的頭頂上有一個凸起的包，那么醒目，那么刺眼，刺得方擎天的眼睛忽然有些酸澀。他知道那是轉移到腦部的腫瘤。
浩浩媽媽去洗手，留下方擎天一個人站在浩浩旁邊，他走到床頭，用手摸摸浩浩的小臉蛋兒，強裝輕松地說道：“浩浩，我們又見面了。”
奇怪的是，浩浩的兩只眼睛沒有看向方擎天，依然空洞地盯著天花板。剛才方擎天站在床尾，離得遠，沒有看清楚?，F(xiàn)在，他清楚地看到了浩浩的雙眼，那里面一點光都沒有，就像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他還記得浩浩出院那天，浩浩用這雙清澈明亮的眼睛看著他，對他說：“謝謝！”
可現(xiàn)在，這雙眼睛已經(jīng)看不見任何東西了，浩浩的世界變成了一片永無止境的黑暗。方擎天知道，這都是那個凸起來的腦部腫瘤造成的。腫瘤壓迫了視神經(jīng)，讓浩浩失明了。
浩浩的嘴唇動了動，可方擎天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他把耳朵貼近浩浩的嘴，終于聽清楚了他說的話。他說的是：“方醫(yī)生，讓你失望了，我還是沒有打敗病魔呀！”
從不輕易落淚的方擎天再也繃不住了，一滴淚從他眼角滑落，掉在浩浩的病號服上，形成一個比周圍顏色深了一些的小圓圈。
方擎天不想在浩浩媽媽面前情緒失控，他趕緊擦了一下臉，站起身來說道：“浩浩，我現(xiàn)在要去看另一個生病的小孩，等我下次再來看你！”
說完，他就大步離開了病房。他不敢在那里繼續(xù)停留，他怕自己會崩潰。
明明是我讓浩浩失望了，浩浩卻說是他讓我失望了，這份善良和理解讓我怎么承受得起？
方擎天的心里滿是對浩浩和浩浩媽媽的愧疚。如果他知道浩浩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那他當初就不會切了浩浩的左胳膊。讓他作為一個四肢健全的孩子，快快樂樂地度過最后的三年，不是更好嗎？
雖然從醫(yī)生的角度來說，他沒有做錯任何事。因為醫(yī)生不是上帝，不是神佛，無法預知每個病人未來的生活?？伤€是像被卷進了自責的漩渦，逃不脫，掙不出。
他心情沉重地坐電梯到骨科病房，看望昨天做手術的小女孩。女孩安靜地躺在病床上睡覺，她媽媽趴在病床邊上休息。方擎天沒有驚動這對母女，他悄悄地走出病房，找到護士，叮囑了幾句。
他不知道這個小女孩會不會成為下一個浩浩，但他會拼盡自己的全力為小女孩拉伸生命的長度。
回到家里，方擎天整個人靠在沙發(fā)上，望著頭頂?shù)奶旎ò?。他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浩浩如今的模樣。他的經(jīng)驗和學識告訴他，浩浩的生命只剩下不到三個月。也就是說，浩浩的左胳膊只為他爭取了不到三年的生命。
方擎天又開始自責起來。如果有時光機，他一定要穿越回去放棄截肢的治療方案。可誰又知道，不做截肢手術的浩浩究竟能活多久呢？
雖然他不是第一次面對生命的無常，可浩浩這個幼小的生命承受的一切卻深深地撞擊著他的心靈。一種無力感遍布他的全身，他順勢躺在沙發(fā)上，閉上了眼睛。
上個月，他看著外公的生命一點點走到了盡頭。現(xiàn)在，他還要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小男孩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深淵。他受了那么多的罪，還沒走遍祖國的大好河山，還沒吃遍世界的珍饈美味，還沒有看到《海賊王》的結局，還沒有看到媽媽頭上的白發(fā)，就要離開這個繽紛多彩的世界，一個人孤零零地走上奈何橋。
這實在太殘忍了！
縱使方擎天看過了很多的生死，可他的心依然柔軟，一如當初。他的工作是和死神競爭，而這一次，他失敗了。他的失敗就意味著一個生命即將逝去。失敗的陰云籠罩在他的心頭，久久不散。
方擎天又想起了浩浩對他的說的那句話：“方醫(yī)生，讓你失望了，我還是沒有打敗病魔呀！”
他突然又有了一種想哭的沖動。這時候，橙子不知道從哪里鉆了出來，一躍跳到他身上，伸出小肉爪，輕輕地摸了一下方擎天的臉。
那一霎那，方擎天想起了夏伊依。
那個喜歡多管閑事的女孩，自己都辭職了，還不忘幫我修復父子關系。我明確地拒絕了她的喜歡，她卻還在為我著想，我有什么好的！這個姑娘，怎么還是那么傻呀！
方擎天看著夏伊依的一只拖鞋，心想：如果她在我身邊，我是不是就不會這么孤獨無助了……
想著想著，方擎天睡著了。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橙子正瞪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安靜地看著他，然后蹭了蹭他的臉。方擎天輕輕地抓了抓橙子的下巴，橙子舒服地躺在他身邊，享受接下來的按摩時光。
外面的天已經(jīng)暗下來了，方擎天不想去吃飯，他想去游泳。他需要靠運動來排解心里的哀傷，還有藏在他心底那一丟丟對某人的思念。
晚上6點，酒店的泳池還在對外開放，方擎天換好泳衣，走到泳池邊，開始做熱身運動。
泳池里，只有兩個女人在游泳。方擎天從來對看泳裝女人沒興趣，他只朝那兩個女人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視線。
熱身完畢，他像一條長長的大魚鉆進水里。上善若水，在水里，他一下子找到了內心的平靜。他心無旁騖地用力地劃水，用力地踢水，用力地向前游，這樣才能把他心中的所有難過和無助都拋到身后，和池里的水融為一體。
他聽不到外界的聲音，他只存在于自己的小小世界里。直到一個聲音打破了泳池的寧靜，還有他內心的寧靜。
一個女人站在泳池邊，對著水里的另一個女人喊道：“伊依，我累了，咱們去吃飯吧！”
水里的女人輕松地游到池邊，從水里慢慢走上岸，就像一朵盛開的粉色芙蓉花。
方擎天自然記得這朵粉色的芙蓉花。他驚詫地看著夏伊依，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學會了游泳。
程小溪突然想游泳了，夏伊依就被她拉來當陪游。說想來的是她，說要走的也是她。不過夏伊依已經(jīng)游了好一會兒了，她也想去補充一下能量了。
程小溪走在前面，夏伊依跟在后面，她突然朝泳池里的方擎天看了過去。方擎天剛才一直泡在水里，一臉不可思議地盯著夏伊依。夏伊依突如其來的目光讓他慌不擇路，一頭扎進了水里。
程小溪回頭問夏伊依：“你看什么呢？”
夏伊依收回目光，笑著說道：“沒什么，我認錯人了。”
兩人女人去了更衣室，偌大的泳池里只有方擎天一人。他有些疑惑：我剛才為什么要躲在水里？我為什么不想被夏伊依看到？不過，她看上去過得還不錯。她應該已經(jīng)不喜歡我了吧！
想到這里，方擎天靠在泳池邊，看向通往更衣室的那一串腳印，自嘲地笑了一下。只有他自己知道，這笑容里有幾分苦澀的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