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帶著張鳳白出了刑部牢獄,張鳳白原本并不在意,可丫鬟的一句話讓他如遭雷擊。
玉門關(guān)外他意外遇到蔡文姬的和親隊伍被人襲擊,雖有救命之恩,但萍水相逢,或許可以共患難,一旦離開那樣的環(huán)境,各自回到原本的生活,自己不過是個落拓之人,而她,依然是帝師之女,滿載著美貌和聲名,這是張鳳白無論如何都難以企及的。
于是,當(dāng)日收下蔡問天的八百里,他雖心有氣郁,但也很快就得以釋然,畢竟身份如鴻溝,別說是踏前一步,就是想想都是僭越。
跟蘇瑧一起入法場是為了義氣,若不是梁若鈞的出現(xiàn),他甚至做好了準(zhǔn)備與堂堂六皇子拔劍相對,在他看來,若是為義氣,為這世上少有他看得上之人而死,那也是死得其所,他張鳳白何曾將自己的性命看的重要。
即便事出意料,在刑部大牢里等了多日,沒有等來死刑的消息,他也萬萬想不到真正救自己出獄的是蔡文姬,那個看起來盈盈弱弱的女子,他原以為自己與她之間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有絲毫交集。
“二次出塞”他在心里默默念動,好像四個他這輩子都無法聯(lián)想出來的字。
“為什么會這樣?”
丫鬟沒有回答,而是轉(zhuǎn)過身定定的看著他,好像在看著一個無法形容的人,那眼神里有一絲深深的疑惑,單單少了驚訝,她面對一個根本不可能給予任何幫助的人不可能是這樣的表情。她沒有給張鳳白任何回答,卻帶著他走進了醉仙樓里最雅致的一間房里。
房間里擺著一張很大的桌子,桌子上酒菜一應(yīng)俱全,絕美的菜肴和上等美酒都是張鳳白平生僅見,要是平時他一定會立即沖上去大快朵頤,尤其是在刑部牢房里關(guān)了這么久之后,但今天他踏進房中卻一步都未多走。
偌大的一張桌子旁只坐了一個人,離他不遠(yuǎn)處也僅擺了一把椅子,看樣子這么多好酒好菜只是為兩個人而設(shè)。
一個素衣長衫之人正背對著他坐著,花白的長發(fā)整理的干凈整潔,沉浸了歲月的背影看起來仍舊寬厚,只是微微佝僂的脊背讓人看起來頗為疲憊。
“老爺”丫鬟輕喚了一聲。
蔡問天胳膊扶在桌子上,緩緩起身,說不上費勁,卻也并不容易。
他臉上的神色比上一次相見要多了些許疲憊,但精神依舊矍鑠。
“張大俠,老朽蔡問天,上一次相見不知大俠義氣冠絕天下,雖是一心聊表謝意,但黃白之物于大俠對小女文姬的救命之恩來說實在唐突”說著,他緩慢而正式的弓起身子,算是表達歉意。
一路上,張鳳白想象著再見這位老人時的情形,但他一朝帝師,如此躬身向自己還是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老人家萬不可如此,我也是恰巧遇見,所謂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張鳳白又怎會眼看殘忍嗜血的食人魔劫掠小姐而不管,這大俠之名卻萬不敢當(dāng)”說著要伸手去扶。
蔡問天面色和藹,微微笑道:“張大俠法場之舉老朽已有耳聞,試問天下何人還敢沖上法場重地與即將人頭落地的人犯相對而飲,這不但是大豪情,更是大義氣,若是如此還當(dāng)不得這大俠二字,那么這天下還有何人當(dāng)?shù)???p> 他伸手拉住張鳳白入坐,“今日略備酒菜,也不知是否可口,權(quán)當(dāng)替小女再度謝過大俠救命之恩”
張鳳白又要起身,“這,這實在是太過豐盛,張鳳白受之有愧”
蔡問天再不容他有相拒的余地,“人命大過天,何況老朽膝下只此一女,若是她死在邊關(guān),我此生也再無生趣,一桌酒菜又有什么了,若非如此,文姬對我此前的輕慢之舉還不知道要氣到何時哩!”
他這句話說的極有意思,既是再次對張鳳白表達愧疚,又抬出蔡問天,意思那日贈予錢財之舉只是他一人所為,蔡文姬絲毫并不知情。
丫鬟侍在左右,乖巧至極,手里端著酒壺,只要杯中稍欠,便立即斟滿。
張鳳白酒氣入喉,心中原有的一絲郁結(jié)之氣也頓時消于無形,他原本就不是記仇之人,只不過向來義氣為先,對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也自不會正眼瞧之。
蔡問天也喝了幾杯,臉色漲紅,言談之間滿腹鴻儒,既儒雅又博學(xué),他們所聊之事都是天地南北山川趣事,于蔡文姬二次出塞卻絲毫未提,相較而言,反而張鳳白心中焦急起來,但幾次要出口想問都被蔡問天話語打斷。
他又豪飲三杯,霍然站起身來,“老先生,張某有話不吐不快,還請以實相告!”
蔡問天見他如此正式,也不好拒絕,微微點頭,“張大俠但有所問老朽自會據(jù)實相告”
張鳳白早就等他這句話了,急不可耐問道:“聽聞蔡小姐又要二次出塞,不知這可是真的?”
蔡問天一聽,臉上笑容緩緩收斂,目光索然的看了一眼守在一旁的丫鬟,丫鬟登時低下頭去,他轉(zhuǎn)而一聲輕嘆。
“實不相瞞,這是真的”
“除此之外,再無余地?”張鳳白還想再說什么,可話到嘴邊,看到蔡問天滿頭銀發(fā),提及蔡問天時臉上消失的笑容,再也無法說下去。
這還用問嗎?這世上又有哪個父親愿意將自己女兒送到那么遙遠(yuǎn)的國度,而且經(jīng)歷一次生死離別不夠,竟還要再度重演,這對蔡文姬無疑是殘酷的,對蔡問天來說何嘗不是如此。
“哎,她生來便在膝下,二十年來從不肯讓她受到半點委屈,我又如何愿意割舍”
“只是玉門關(guān)外西涼陳兵數(shù)十萬,一旦破關(guān)而入,那整個王朝又要有多少兒女慘死敵手,只要稍微一想就讓人不寒而栗,我雖虛有帝師之名,卻也不能以自己天倫之私陷天下于戰(zhàn)禍”
他寥寥數(shù)句話說起來好像費盡了全部心神,但即便如此,最后幾句話仍堅定如磐石,似乎在那之后再也無路可退一般。
張鳳白輕輕闔上眼睛,嘴唇翕動,他縱有千言萬語,又豈能再說出來。
兩人就這樣沉默了許久,張鳳白突然睜開眼睛,大手拍在桌子上,拍的嗡嗡直響,“老人家大義,張鳳白萬所不及其一,但西去之路兇險至極,絕不能讓蔡小姐再置于險地”
蔡問天聞此也露出擔(dān)憂之色。
“我也正在為此擔(dān)心,只是路途遙遠(yuǎn),雖會有東陽精銳護送,但一出關(guān)山,我朝也是鞭長莫及”
張鳳白大笑一聲,“張鳳白不才,手上只要有劍在,總也能護佑幾分,既然出塞勢在必行,我愿隨行同往!”
蔡問天聞言神情觸動,滿是皺紋的臉額上似乎也因此微微發(fā)顫,他撩起長袍,即要跪謝張鳳白,張鳳白見勢死死夾住他的胳膊。
“大俠高義,我父女何德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