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胤身上披掛整齊,在午門之前凝眉佇立,面前的長街上今日變得格外肅靜,似乎人們也曉瑜心情,不愿出來添亂。
這件事最終以武將一派的全勝告終,秦殊觀將被推上斷頭臺,而他則作為皇子監(jiān)斬,想起秦延年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拉攏的好意,他就憤恨不已,如今能夠親眼目睹秦延年的唯一兒子殺頭實在是一件暢快的事情。
在他身后站著兩位穿著朝服的老臣,同為監(jiān)斬,一個是大理寺卿,另外一個則是刑部侍郎,二人都雙鬢斑白,哪里有徐子胤那般精力強盛,有心去監(jiān)斬臺落座,卻又攝于六皇子不得已陪立。
遙遠處,一支押送刑犯的隊伍緩緩駛來,除了押送的不解兵之外還有兩支力量在后面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裴綸坐在小轎當中搖搖晃晃,他閉著眼睛嘴里哼著什么,倒也悠閑。
白修一身白衣,時刻跟在轎子近側(cè),任秋風也騎著馬,卻離囚車不遠,他偶爾向秦殊觀看上兩眼,時而又去看看后面的衛(wèi)戍司和兵部人馬。
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真正想要找的卻是梁若鈞,因為在他看來梁若鈞在這種時刻找不到了是件極不可思議的事情,不管怎么樣,他不來觀觀熱鬧,也好歹來送送行才是。
天空上,烈日像是一個巨大的火球,散發(fā)出耀眼奪目的光芒,是十一月里難得的晴朗天氣。
坐在馬上,看著兩側(cè)人頭涌動,一張張麻木中帶著好奇心的面孔正在想方設(shè)法從中瞧出點什么熱鬧來,任秋風咧嘴一笑,心里卻在感嘆。
這世上什么樣的人最多,當然是看客,他們既不會懷有慈悲之心,也不會對事情的真相原委感興趣,只是一味的替本就無趣的生活找出幾分樂趣罷了。
他掃過人群時,正因沒有發(fā)現(xiàn)梁若鈞的身影而感到惋惜,無意中看到了一個頭戴斗笠的人,那人腳步輕快,在人群里隨著囚車不停的往前穿梭,卻連看都沒朝這里看上一眼。
這不禁讓他奇怪,不過很快他就笑了,管他呢,就算是等下起了什么亂子又怎么樣,除了不解兵還有兩隊人馬,這時候從這里到午門的監(jiān)斬臺可謂是滴水不漏,任何人都別想找到一點空子。
“看來整個朝廷都對你很重視啊”任秋風不由得對端坐在囚車當中的秦殊觀說道。
秦殊觀一如既往,連頭都沒有抬,這讓任秋風沒來由的有幾分氣惱。
張鳳白躲在人群的最外處,他盡量把斗笠壓到最低,但好像有一道目光讓他有種芒刺在背的感覺,他將太白劍按在身后,然后悄然出了人群。
在一處僻靜的角落,蘇臻早已等在那里。
“張兄,怎么樣”
張鳳白搖了搖頭,“沒有機會”
蘇臻眼里露出一絲失望,卻還是抱起拳來。
“張兄,玉門關(guān)前大家一見如故,至不絕于耳此蘇某替老秦他不勝感激”
張鳳白自然聽的出他的意思,將手中的劍用力觸在地上,金屬之聲蕩蕩不絕于耳。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張鳳白何曾惜過自己的一條命”
突然,他眼神一凜,太白劍化作一道寒光射去,正是朝著蘇臻身后,蘇臻大驚,全身肌肉繃緊,他整個人則順勢向后倒去。
太白劍掠過蘇臻,轉(zhuǎn)而橫掃,這一招變化極快,若是突然發(fā)難蘇臻明白自己必然是無法全身而退,但他現(xiàn)在明白張鳳白的目標并不是他。
當他站穩(wěn)之后,立即轉(zhuǎn)面看去,只見一個人與張鳳白之間不過一劍之隔,可不管張鳳白如何進擊,那人總是恰到好處的躲過,并且永遠保持著相同的距離。
“我并無惡意,二位時間寶貴,難道真要與我這般纏斗下去?”那人張開雙手,身上沒有兵器,面帶微笑的說道。
“你是什么人?”張鳳白以劍相指。
“在下梁若鈞”找遍整個黃龍戍都不見人影的梁若鈞竟突然現(xiàn)身。
張鳳白對京城里的人物自然不清不楚,只是警覺的握住了劍柄,只要一息之機便可出鞘,殺死這個可疑之人才能最大限度的保護自己。
蘇臻卻不一樣,他雖跟著秦殊觀遠走邊塞,但對京城上下還是頗有了解,一聽到這個名字立即戒心大起,“你是黃龍戍的人?”
梁若鈞點了點頭,“不錯”他笑了,可是他這種時常掛在臉上的笑容實在沒辦法讓人有半點輕松感覺。
“黃龍戍不解兵,好,今日本就沒想著要活著走出城去,既然被你們盯上”蘇臻心里已涼了半截,但此刻反而平靜下來,他手也按住了腰間的劍柄,他知道即便是這種細微的動作張鳳白也一定可以清楚的感受到。
梁若鈞還是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眼看轉(zhuǎn)瞬就要落進二人傾盡一切的撲殺之下,他卻朝外面愈發(fā)熱鬧的街上望去。
“你們真的以為憑兩把劍就能救得出他么”
“你胡說什么”蘇臻好像被什么擊中,實際上二人雖有劫法場的打算,但也知道不過是螳臂當車而已。
梁若鈞不顧他們的怒目而視,繼續(xù)說道:“似你們這樣只要走出去,不出百步必被識破,不但害了自己更害了他,跟我一起去送送他吧,這或許才是你們現(xiàn)在唯一能為他做的”
他緩緩伸出身后的另外一只手,手里提著一根酒壇,上面還殘著許多未凈的泥土,顯然是才出土不久。
蘇臻愣住了,他實在想不出一個人都要死了,還能害他什么,倒是張鳳白一直按在劍柄上的手這時已經(jīng)挪開,“你說要到法場上替他送行?”
梁若鈞手上的酒壇劃出一個弧度,“留把少年英雄氣,直上云宵披肝膽。”
張鳳白握住劍柄的手徒然松了,這兩句是他醉后所言,只有秦殊觀知道。
“沖動在這座京城里非但救不了任何人,還一定會把你們搭進去,今日午門前雖然是艷陽高照風和日麗,但你們一定要清楚,任何真正的角力都絕不會停留在表面”
監(jiān)斬臺上,六皇子佇立許久也不覺絲毫疲累,直到那條蜿蜒如蛇的長長隊伍緩緩進入視線,這一刻,他臉上才出現(xiàn)一絲笑意。
不用他言語,早有人開始準備,身扛大刀的巨漢走上臺來,肩負起殺人的重任。
“眾位大人辛勞,大家就坐吧”六皇子目光里帶著一股熱忱,朝他身后的兩位老臣說道,二人立即如蒙大赦。
鐵枷撤去,有人扶著秦殊觀走出囚車,他全身穿著白色的囚服,不同于其他犯人,這一身衣服連一絲血跡都沒有,他從容的推開兩名不解兵,一步一步踏上高臺。
身后不知情的老百姓指指點點,像是一塊燒熱的鍋,監(jiān)斬臺四周帶甲之士將手上的槍戟橫平,將被圍的水泄不通的午門前分割成兩個不同的世界,也是為了防止人群中有任何可能引起騷亂的力量出現(xiàn)。
六皇子見到秦殊觀自己走上監(jiān)斬臺,微微蹙眉旋即起身。
“殿下,沒想到我們還能再見”秦殊觀表情平和的根本不像是就要上斷頭臺的人。
六皇子抖了抖肩上的披風,露出一絲感慨,“世事無奈,我也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地方再見”
在座的老臣根本不明白他們之間的客套到底源自哪里,一個是盼著要人命的,一個就要送上斷頭臺的,居然還寒暄起來。
殊不知二人少年便已相識,那時皇長兄仍在,教秦殊觀、司海棠、六皇子騎馬射箭,那時候的大將軍與宰相還并未因政見不同而形成對立,六皇子也還無爭儲之心,只是世界變遷早已滄海桑田。
這時候,裴綸艱難的踏上監(jiān)斬臺,在六皇子面前躬身,“殿下,老臣奉旨將犯人秦殊觀送至”他環(huán)視一番,撫了撫胡須。
“多少年了,可還沒再見過這般熱鬧的場面嘍”
六皇子微一皺眉,他素來真正敬重的只有堂堂正正的英雄漢子,像黃龍戍這種衙門在他眼里算是專司蠅營狗茍陰暗中掘食,他不但看不上,甚至是厭惡,若不是如今立在爭儲之地,他難保不會看都不看一眼。
“嗯,裴大人勞苦功高,待我回朝定向陛下稟明,裴大人和黃龍戍算是大功一件”
裴綸彎著的腰始終不曾抬起,他眼睛眨了眨,哪怕聽出六皇子言語當中的不屑也恍若不知,“老臣不過微勞而已,哪里還敢居功,倒是殿下年輕有為,如今監(jiān)斬了秦殊觀之后在軍中聲望想必更加隆重啊”
他這話正說到六皇子心底,他在御前硬是接下這種差事,無謂兩點,一則是打壓秦延年一派,二則也是為了顧全軍中的鐵則,如此一來他在軍中便是除去大將軍之外的第一人,有了整個王朝的大軍做起后盾,不管他日陛下立儲如何,他都將立于不敗之地。
想到這里,六皇子不由露出一絲笑容,實在沒想到這個從前自己根本看不上眼的黃龍戍正卿居然還有這般見識,倒讓他刮目相看了,“裴大人既來了,不如就在此間一同觀斬吧”
裴綸把腰彎成了一把拉滿的弓弦,“既然如此,老臣就恭敬不如從命”
看著裴綸跟六皇子搭了幾句話就一樣搬把椅子坐在身旁,大理寺卿齊麟和刑部侍郎段玉光臉上都露出不悅神情。
段玉光緩緩起身,斜著目光走過裴綸,刻意站到六皇子身旁,瞪大了眼睛指著立在那里的秦殊觀。
“囚犯秦殊觀,你犯下不赦之罪,我等奉命監(jiān)斬,又有皇子殿下親臨,你豈可不跪?”
秦殊觀看了一眼這位頭發(fā)花白的老者,見他已是白頭仍趨炎附勢不免蕩起一絲笑容,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我秦殊觀雖罪責在身,捫心自問卻無愧天地君親,今日縱然傾輒,也非什么人都可頤指氣使,若是要跪,這一跪也該是皇天后土”
于是,他緩緩轉(zhuǎn)身,面對著惶惶蒼天,俯身而望是生民人影攢動,他傲然而笑,已是坦然于生死。
“我死之后,望這世界尚有一變”
“戚戚蕩蕩寒山雪,迢迢漫漫折華年?!?p> 他閉起眼睛,仿佛鼎沸喧嚷的聲音漸漸化作金戈鐵馬直入耳邊,那戰(zhàn)鼓隆隆,殺意盡顯,他好像又穿上一身潔凈無塵的鎧甲,跨上駿馬,眼前是無邊的土地,望之不盡。
除了守土邊疆,他也曾立志要沖出國門,只可惜一切都將煙消云散。
“午時將至”一個聲音傳來,像是打開了一扇通往地獄的大門。
六皇子又看了秦殊觀一眼,轉(zhuǎn)身走向?qū)儆谒奈恢谩?p> “慢”
突然,從人群里傳出一個字來,那嗓音如雷,蓋過了所有混亂的聲音。
六皇子立即轉(zhuǎn)身望去,只見一個男子一手提劍,一手托著酒壇,昂首挺胸,竟轉(zhuǎn)身之際便越過了森嚴的守衛(wèi),他身子凌空而起,踏著一個衛(wèi)士的手臂落在監(jiān)斬臺下。
“何人如此大膽”
見有人敢于闖入法場重地,頓時引起一陣騷亂。
“哈哈哈,人生一口英雄氣,死也要死的利落,人頭落地之際不浮一大白那可是要化作冤魂永世聚而不散的啊”
張鳳白這句話豪邁疏狂,說的人耳邊隆隆作響,好像瞬間真的有無數(shù)冤魂哀嚎不止。
六皇子長于軍中,向來敬重豪邁之士,他揮了揮手,讓圍攏過來的衛(wèi)士暫且退去,“你可知這是什么地方”
張鳳白張開雙臂,“自然知道,殺人的地方”
“而且我還知道殿下一直投身戎伍,想必早就見慣了大場面”
六皇子點了點頭,“既然知道,就不該亂闖,你且下去,我可以恕你無罪”
張鳳白微微頷首,卻沒有退去的意思,“我聞朝廷處斬犯人之前向來有斷頭酒一說,不知可否屬實”
“雖未成文,但并無不可”
“那就好,我不是來闖法鬧事的,只是帶了一壇陳年老酒特與將死之人黃泉路上喝”張鳳白一指秦殊觀,大聲說道。
所有人都在等六皇子示下,這個說法雖有,但向來不是誰都有那樣權(quán)力的。
六皇子看了一眼秦殊觀,又看了看張鳳白,緩緩移開身子,“好個義氣,你去吧,唯不可誤了時辰”
張鳳白在衛(wèi)士面前解下太白劍,大步來到秦殊觀面前,俯身下來,“本來我與你那好兄弟一起商量索性鬧個大場面出來,可惜臨行偏為人所阻”
秦殊觀沒有驚訝,“張兄說的可以梁若鈞”
張鳳白點頭,心想這兩個人心思縝密倒是一般無二。
“秦兄弟,你為救人而落如此地步,讓我情何以堪”
秦殊觀雙手被縛,身不能動,“張兄你錯了,我斬殺竇丹丘出關(guān)殺敵為的卻不是哪一個人,那時候是不是蔡文姬尚無定論”
張鳳白微微怔住,這些話秦殊觀之前并未提起。
“王朝百年,雄關(guān)在前,就算是一個普通百姓落在敵手,身為守關(guān)將士也該一馬當先,豈可讓外辱笑我堂堂東陽無勇夫,何況在自家門中日久,或許安樂真的容易讓雄心壯志腐朽不堪,若有一天外敵來犯又當如何”
秦殊觀字字灼心,所慮卻無比深遠,就算是張鳳白一時不能盡解其中三味,也聽得滿心振奮,又由振奮落入塵埃,仿佛把心思摔成兩半,反差極大。
“不過,能有張兄送我一程,秦殊觀已是莫大榮幸,何況張兄這不是帶來了一壇佳釀”
張鳳白這才回過神來,將酒壇撕去封口,一股酒香四散,他認真的看著秦殊觀,大笑起來,“人生當真是不飲不醉不快活,今日管他奶奶的什么王朝,就算是天王老子降臨,也該痛快的大醉一場”
他把壇口遞到秦殊觀唇邊,讓他先大飲一口,酒氣上涌,讓臉色微白的秦殊觀頓時紅了起來。
“好,今日你總算不再拒絕啦”說完,他又自顧自的灌了起來。
二人法場之上,旁若無人的你一口我一口的狂飲起來,張鳳白大笑而歌: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酒入胸腹,當真如太白復生,竟將一切都拋在腦后。
蘇臻被軍士攔在外面,只能看著二人場上對飲,雖也羨慕,但一想到不久之后秦殊觀真的要身首異處不由得淚眼朦朧。
梁若鈞站在人群之外,輕輕閉上眼睛,好像有無數(shù)人影從他面前走過,在京城多年,他看過太多生離死別,身在公門,他見了無數(shù)普通人見不到的暗濤洶涌,而在那些背后世界的斗爭中泯于硝煙的實在是數(shù)不勝數(shù)。
他甚至開始懷疑這個世界的黑白兩面到底是相互對立的還是在彼此依存相互扶搖,像是天下紫極樓這樣的暗夜組織本該是白的堅決對立,可當他明明觸手可及之時,卻被他的頂頭上司攔下,而后的一切又神不知鬼不覺的消弭無形,就連朝廷也并無追查之意。這看起來很可笑,可實際上卻隱藏著一個極大的暗預,那就是黑白會在某些時候糾纏在一起,而這一切的粘合劑從來都是一個叫做“利益”的東西。
這幾天來他在京城里巡游,從相府到大將軍府,從裴綸到六皇子,還有更多的人,更多的事?lián)诫s繁復,就像是一盤無形中的棋局,每每落子都要利益權(quán)衡,想必秦殊觀此刻的生死也在當中。
多么可笑的利益,上至天庭,下至宵小鼠輩,都為之傾倒,在這些面前,自己所堅持的竟是如此可笑。
忽然,一陣疾風傳來,讓耳邊布滿嘈雜的世界也為之戰(zhàn)栗不停。
梁若鈞睜開眼睛,極目之處就見一匹駿馬如鶴立雞群,正疾馳而來,馬背上之人渾身輕甲手持長槍,青絲未挽,在風中飄蕩如瀑垂落,一雙眼睛里仿佛生出可以劃破蒼穹的箭,霎時間穿過擁堵的人群,一直飛向監(jiān)斬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