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程雙鶴
光風霽月的程帆不曉得白色衛(wèi)衣的歸處。
他更是想不到那次打架,成了照亮葉沁青春期的小太陽,反復令其回味。
于程帆而言,那只不過是他仗義出手的幾次之一。
此時,程帆正坐在南湖岸邊的涼亭上,笑著聽余菁菁說話。
盛夏的午后,熱浪翻涌。
余菁菁坐在陰涼處,時間久了,薄汗打濕了劉海兒,緊緊貼在額頭。
但她恍若不知,仍在興致勃勃地闡述感想:“哎,你有沒有看過《閃光女孩》?”
“沒有啊。”
“快看,這段斗琴,”余菁菁翻出一個視頻剪輯,眼睛放光:“我昨晚被嗩吶迷住了,一直在搜相關的視頻?!?p> 《閃光少女》里,有一段民樂和西洋樂斗琴的片段,嗩吶一出,西洋樂就亂了。
程帆眉頭一擰:“哎,這不是吹得百鳥朝鳳嘛?!?p> 余菁菁瞪大了眼睛,滿是崇拜:“你居然能聽說嗩吶曲?”
程帆笑了笑:“你聽啊,嗩吶模仿各種鳥叫,明顯是百鳥朝鳳。”
“靠譜靠譜,”余菁菁哈哈大笑,拍著程帆肩膀:“那這次我真是找對人了?!?p> “那是!”
余菁菁又開始訴說,自己看了一遍《閃光少女》,分享起觀后感了。
程帆的眼神漸漸飄忽,他的體力已經(jīng)充分恢復,正躍躍欲試,想要繼續(xù)疾走。
可是!
該如何開口呢?
人家女孩子從空調房跑下來,純粹地聊個天。
自己卻連最廉價的時間都不愿意給予,以后怎么好意思表白呢?
表白,對了,差點忘記這茬了。
要不就——現(xiàn)在?
程帆扭頭瞄了眼余菁菁,少女頎長的脖頸白皙粉嫩,她的雙手正在把玩自己皮包上的桃木棒槌。
貌似,她對自己身上的農(nóng)村標簽很感興趣,從來都是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
無論是尋常事物如布鞋、小飾品,抑或是農(nóng)村趣事,只要程帆起個頭,她就能一直津津有味地聽下去。
那種全神貫注的模樣,和現(xiàn)在分神的自己不同。
她是喜歡我,以至于愛屋及烏吧。
程帆不由自主地笑了,心中甜甜的,大腦里開始自動播放周董的同名歌曲。
“你在聽嗎?傻笑啥呢?”余菁菁使勁掐了一把他的大腿,嗔怪道:“我在講一件很嚴肅的事?!?p> “嘶,疼,”程帆吃痛,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想要扒開。
余菁菁卻不松手,揚起下巴質問道:“那你給我說你剛才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沒想啊,”程帆胡言亂語:“我就是困了?!?p> 余菁菁呲牙:“以我十幾年的班干部經(jīng)歷,誰在走神,我一眼就能看穿?!?p> 程帆啞然失笑,他故意輕輕摩挲了余菁菁的手:“我在想什么懂得都懂,不懂得我也不過多解釋,畢竟自己知道就好,細細——啊,嘶。疼疼疼!”
余菁菁又掐了一下:“好啊,給我念《懂經(jīng)》呢?”
程帆不好動手,只得從嘴上找回場子:“大腿呢,你摸也摸了,是不是該負責了?我也是個黃花大男孩?!?p> “滾一邊兒去,”余菁菁松了手,作出干嘔狀:“臟了我的手?!?p> “那你回家洗手去,”話趕話的,程帆借機提出分開,他趁勢先從長條凳上站起來。
余菁菁愣了一下,嘴巴微微張開,有點不可置信:“你干嘛呀?不是說今天不賣布鞋嗎?”
“我——,我要走路,”程帆絞盡腦汁,開始扯淡:“村里的大仙給我算了一卦,說這禮拜在南湖邊兒走路能祈福。這不,我專門搭車進城來了?!?p> “啊,”余菁菁眼睛一亮:“就是那個用艾灸治病的?”
程帆半天沒反應過來,后來才想起自己給她講過村里跳大神的神婆的趣事。
“那我走了,”程帆走了兩步,剛想回頭,背后迎來沖擊。
原來是余菁菁撞上來了。
她捂著鼻子,埋怨道:“你停下來干嘛?”
“哈哈,”程帆忍俊不禁:“怪我嘍?”
余菁菁:“不怪你怪誰?”
程帆:“我聽人說追尾了的話,貌似后車無條件全責。”
余菁菁攤手:“這里沒交警,而且我是流氓,法律對我不好使!”
兩個人唧唧哇哇,像極了小學生吵架,掰扯了許久才依依不舍地分開。
分別后,程帆在一株大柳樹下,望著余菁菁的倩影消失在南湖廣場才作罷。
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步數(shù):63575。
錢在快快回家!
程帆咧開嘴笑了,瞅著湖邊的商店,用6塊的高溢價買了一瓶脈動。
“現(xiàn)在過的什么神仙日子啊,昨天還未了省兩塊錢,多走了三里路呢?!?p> 用網(wǎng)上的流行詞來說,自己至少已經(jīng)‘飲料自由’了吧。
手上的瓶子突然就意味深重了,程帆捏了捏瓶身,彷佛抓住了命運躍遷的證據(jù)。
這一走,就走到了晚上七點多。
太陽下山了,他離開南湖,向最近的超市趕去。
再晚的話,就坐不上回村的車了。
南湖廣場的地下有一個大潤發(fā),程帆來到門口,推了一個購物車。
正是剛過晚飯的點兒,超市里匯聚了一眾遛彎的老人小孩,周圍吵吵嚷嚷的,煙火氣十足。
程帆打算買一點水果回去。
其實沒必要用購物車,一個購物籃就夠了。
這不,突然就日入十萬了,他想體驗下城市居民中產(chǎn)階層的生活嘛。
以前沒怎么來過超市,就算來逛逛,也是閑來無事看書。
推著車子,他底氣十足,步伐堅定有力,具有身居高位者那氣定神閑的神韻。
買什么呢?
要趕車,不能肆無忌憚地閑轉。
無視了琳瑯滿目的商品,他直接沖向生鮮區(qū)。
“芒果不錯。”
程帆抓起一個大芒果,鼻尖聞到了清新甘甜的芒果清香。
前幾天,一家人看電視時,奶奶在和母親討論芒果是什么味道。
她們老一輩人位處西北偏遠農(nóng)村,沒嘗過這種南方水果。
父母進城的次數(shù)每年都屈指可數(shù),即便去超市,也只是開開眼界,并不會買東西。
在那一輩人眼中,超市的貨物是昂貴的代名詞。
只有菜市場、小商店和雜貨鋪才是王道。
程帆倒是吃過芒果,都是同學給的,那味道他很喜歡。
根本不看標簽,扔了五六個大芒果進去。
走了幾步,又看見小臺芒,嗯,我全都要。
看了下時間,程帆又買了車厘子、荔枝、火龍果、葡萄。
到了收銀處,總共花了335元。
程帆發(fā)現(xiàn)自己對于千把塊的金額已經(jīng)麻木了。
他提著塑料袋搭車到了汽車站,開始編造解釋這堆東西的來由。
小客車緩緩行駛在東川市。
最后一班車的人很多,烏泱泱擠滿了車廂。
小客車沒有空調,車里很是悶熱。
程帆來得晚,沒有座位,只能俯下身站著。
掏出手機,微信運動步數(shù)排名又是第一:136585。
“十三萬!”
程帆閉著眼睛,嘴唇抑制不住地上翹。
錢來的太快了,就像龍卷風。
估計爸媽一輩子的積蓄也就這么多吧!
不知道下周哪個app會進化?
程帆想起手機里的建設銀行客戶端,忍不住開始聯(lián)想。
車子在一個地方暫停,上來了一個人。
“帆帆,你進城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程帆定睛一看,問話者是一個白凈高大的中年大叔,穿著簡樸的工人裝,赫然是自己的父親——程雙鶴。
“爸,你不是在弄補習班?”
程雙鶴和同事在鎮(zhèn)子上搞了個暑假英語補習班,挺火爆的。
家里沒有買電動車,只能坐小客車往返。
為了省下來往車費,程雙鶴一般半個月回家一次。
他狐疑地盯著兒子手上的一大袋東西:“嗯,今天回家。你去哪兒了?”
“我啊,”程帆臨時抱佛腳,早就想到借口了:“我昨天把布鞋拉到城里賣完了。今兒個找同學玩?!?p> “這樣啊,”程雙鶴點了點頭:“還是你們年輕娃心思活泛?!?p> 他把目光從兒子的那一堆東西挪開,即使再好奇,這時也不著急發(fā)問。
不然就顯得是在逼問了,像是在審犯人,很容易引起娃娃的逆反心理。
作為教育工作者,程雙鶴頗有溝通的經(jīng)驗。
當然,最主要的是基于對兒子的信任。
他無條件地信任程帆不會做違法亂紀、有損顏面的壞事,像村里那些二流子一樣。
程雙鶴性格通透,索性閉嘴不說話了。
他摸了摸衣袋里的大包松子,謹慎而略微羞澀地隱藏了真實的回家理由。
實際上,中午的時候,合伙辦培訓班的同事他老婆從城里來了,帶了一大堆吃貨。
同事就隨手分享給了自己一些。
其中瓜子、魷魚絲、百香果什么的還好,唯獨松子,程雙鶴記得兒子似乎沒吃過。
他不動聲色,悄悄地帶著這包松子,傍晚時向同事告辭,說是想家了,要回去一趟。
不巧的是,恰好在車上碰上了兒子。
程雙鶴既有現(xiàn)代教育理念的個體尊重和開放意識,又帶有傳統(tǒng)觀念里的父愛的克制與含蓄。
父子兩各懷心事,車上又難聞的很,便不再說話了。
小客車總算開到了桃花坪村。
剛從悶熱惡臭的車上下來,程雙鶴就獻寶似的:“帆帆,吃過松子沒有?”
“沒,咋了?”程帆愣了一下。
程雙鶴掏出那包松子,若無其事地說道:“同事今兒給了一包,我不愛吃娃娃們愛吃的零嘴,給你捎回來了?!?p> “啊?哦,”程帆接過了松子,覺得父親怪怪的,哪里怪呢,又說不上來。
他已經(jīng)編造好了理由,提著手里的塑料袋晃了晃:“爸,今天我遇到了一個學長。他說要資助我上大學,條件是畢業(yè)后到他開的公司工作。
我還沒答應,想回來跟你們商量下。學長走的時候,給了我三百塊的購物卡。
那購物卡月底過期,我就全買了水果?!?p> 程雙鶴恍然大悟,咂摸了一下,兒子的言辭合情合理:“咱報的師范大學,也沒必要資助吧?”
程帆考上的是東海師范大學,正經(jīng)的985院校。
雖然比起余菁菁的東海交通大學差了一檔,但在桃花坪村的周邊,算是極為罕見的天才了。
這里的農(nóng)村里,很多小孩初中都念不完。
輟學的他們不是去沿海打工,就是到工地搬磚,有門路的會學著開挖掘機大卡車什么的。
總而言之,高中都沒畢業(yè)的大有人在。
生養(yǎng)出這么一個兒子,程雙鶴是無比的驕傲。
作為老師,在和家長以及同事們談話的時候,自己也憑添了幾分底氣。
因此,他的第一反應是很抵觸那勞什子協(xié)議。
對于外面花花世界的名詞,諸如‘協(xié)議’‘條款’‘合同’等字眼,程雙鶴天然地不信任。
他怕為了短期利益,限制住了兒子日后的發(fā)展,哪怕自己苦點累點都沒關系。
所以于程雙鶴而言,他內心是不愿意的。
不過再不愿意,他還是問道:“你自己怎么想的?”
程帆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必須簽啊。不簽白不簽?!?p> 廢話,這份杜撰的協(xié)議,就是遮掩自己暴富的絕佳工具。
不然每次都臨時借口的話,會累死人的!
程雙鶴不置可否,他背著手,先行一步:“先回家再說?!?p> “哦!”
程帆慢了一步走在后邊,他從語氣中敏銳地察覺到父親的不樂意。
略微思量,他便明白了。
天色已黑,村里的路燈昏黃,父子前后回了家。
一進門,程帆見父母在說話,先把水果放下,取了兩個芒果,獻寶似的去找奶奶了。
奶奶正在客廳里看電視,手上沒歇息,還在繡鞋面。
八仙桌上擺著滿滿當當?shù)亩Y品:果籃、牛奶、干果。
程帆納悶,這哪位來了?
剛想發(fā)問,見奶奶臉色不好,便噤聲了。
他默默地將芒果剝了皮,遞了過去。
芒果的皮很厚,他舍不得扔,于是很沒有形象地啃著上面殘余的果肉。
“婆,今兒個誰來了?”
奶奶聞言,放下鞋面和針具盒,破口大罵道:“你那不要臉的小姑。沒皮沒臉,丟光了先人的臉面?!?p> 程帆瞥了一眼電視,寬慰道:“人家來看你,你還罵她。”
話是這么說,但他對小姑的作為略有耳聞。
小姑名叫程三菲,嫁到了隔壁的竹節(jié)村,和桃花坪村隔著一條公路。
程帆家住在村西頭,小姑家住在村東頭,兩家相距不過七八百米。
本來母女倆關系很融洽,問題出在了程帆的表姐身上。
表妹名叫竹雅,自幼出落得清麗脫俗。
因為生長在農(nóng)村,沒少干農(nóng)活,所以不是時下流行的骨感美人,肉嘟嘟的,長大后健身了,就變成了時下最流行的豐滿身姿。
她可謂是珠圓玉潤,凹凸有致,再加上百靈鳥般的嗓音,又很愛笑,在學校里追求者眾多。
長成這樣,竹雅自然是沒心思學習,漸漸地混跡成了小太妹。
竹雅立志要早早投身社會賺大錢,所以初中非常艱難地讀完了。
她對于讀書考學嗤之以鼻,死活都不愿意繼續(xù)上學了。
那段時間,年輕氣盛的竹雅連帶著對于舅舅程雙鶴一家,以及‘優(yōu)秀’的學霸表弟程帆都很看不起。
但那會竹雅羽翼未滿,脫離不了父母的管束。
在親人的幫襯下,程三菲死活勸住了女兒,給找了一所衛(wèi)校。
衛(wèi)校在遙遠的西京,從竹節(jié)村到西京汽車站都要三個多小時。
這下子,竹雅宛如脫韁的野馬,徹底放開了浪,再也沒有回過家。
程帆偶有耳聞她的事跡:逃學、斗毆、當酒托騙錢進派出所等,精彩程度可以寫一本書了。
后來程三菲和丈夫喊上村里人,哄騙著把人給綁回來了。
農(nóng)村父母的教育水平底下,信封棍棒教育那一套。
程三菲夫婦先是來了一頓男女混合雙打,接著請來程雙鶴心理輔導,最后是不給吃飯,逼迫其寫保證書等操作。
后來竹雅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逃跑了。
身無分文的她不知怎的就重回了西京。
自那以后,竹雅就再也沒回過家,只是逢年過節(jié)給母親和外婆來一通電話。
程帆已經(jīng)三年沒見過表姐了,也有三年沒見過奶奶對小姑破口大罵。
如今這樣,顯然是竹雅那邊又出幺蛾子了。
“我雅雅姐又咋了?”
奶奶捧著孫兒剝好的芒果,半天都動彈一下,只是用渾濁的眼珠瞪著電視。
聽到程帆的問話,她搖頭苦笑:“你呀,腦瓜子就是靈光。”
笑完以后,便講述起白天程三菲帶來的消息。
在奶奶一句話三個臟字的敘述中,程帆弄清楚了始末。
原來是竹雅竟然要結婚了,她才20歲就要結婚。
而且因為年紀不夠,她和老公商量著先辦酒席,再領證。
聽小姑說,男方是一個大老板,離婚帶兩娃,已經(jīng)40歲了,和小姑是一輩人。
一開始,程三菲是拒絕的。
后來,在男方的金錢權力的攻勢下,程三菲夫婦的價值觀逐漸扭曲,漸漸松了口。
竹雅又軟磨硬泡,日夜不停地洗腦,兩夫妻終于點了頭。
這不,今兒個程三菲就來送喜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