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夫拔了篙,一篙深一篙淺的撐起來,小船晃悠悠地往前去了。
秋深了,夷陵這一帶的紅楓不少,深深淺淺的紅和黃,凌亂的潑灑在山上,那樣張揚濃烈的顏色,就連冷淡的月色打在上面,都絲毫不減顏色,而月光好像被點燃了一樣,變得暖了起來。
船行入一片濃霧中,這個時辰按理說不該有霧氣,這是有人故意用術(shù)法造出來的。
遠遠的,起了一陣簫聲,船俞近,聲音俞大。
溫情站了起來,隱隱約約期待著,但又說不清,到底在期待著什么。
簫聲漸漸明朗起來,低沉的,嗚咽著,訴說著,纏繞著……
霧氣散開了些,水面上飄來一盞蓮花燈,接著是三個,四個……
簫聲開始轉(zhuǎn)高,花燈連綿不絕,還引來了一群螢火蟲,隨著簫聲滿天飛舞,越聚越多,將小船四周的照的亮如白晝,延伸入遠處,竟連成了一條水路,今夜有風,燈火隨著簫聲明明滅滅。
她伸手撈起一個,燈芯處取出了一張紅色的字條,上面寫著金色的八個字。
“永結(jié)同心,百年好合”。
她急忙又撈起一個,急急忙忙打開看,果然又是一個“永結(jié)同心,百年好合?!?p> 忽的一個螢火蟲落到她的手上,她看到螢火蟲身上也綁著字條,急忙取下來,又是八個字。
“永結(jié)同心,百年好合?!?p> 像是有人抓住心臟然后狠狠地扯了一把,扯的人喘不過氣來。
這滿天的流螢,滿地的燈火。
滿世界的“永結(jié)同心,百年好合?!?p> 簫聲嗚咽。
她終于有勇氣抬起頭,抬起那張早已淚流滿面的臉,隔著蓋頭,如愿以償?shù)目吹搅四莻€人。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朗朗入明月之入懷。他穿著紅色的喜服,來娶他所愛之人了。
船最終停在了岸邊。
藍曦臣走過來,收起裂冰,伸出手,像在心中無數(shù)次設(shè)想的那樣,無比堅定地,毫不遲疑地,走到她面前,說道:“永結(jié)同心,百年好合?!?p> 風吹落了她的蓋頭,露出一張滿是淚水的臉。
真好,溫情心想,就像在那段日子里他無數(shù)次的和她講的那樣,就像她無數(shù)次夢里夢到的那樣,一場盛大的婚禮。
我的心上人,是一位皎皎君子,有一天,他會踏著滿天星河,身披五色朝霞來娶我。
可我卻再也不能嫁給他了。流螢燈火,如夢似幻。
既如夢,當似幻。
易散落,尋無處。
這是藍曦臣能想到的,對那天,最好的概括。
心上人就現(xiàn)在自己面前,可他伸出去的手,卻不再會有人來接。
“忘了吧?!?p> 他聽到她堅決地說道:“忘了吧,藍公子,結(jié)束了?!?p> 他覺得腦子嗡嗡作響,聽不懂她在說什么話。
“為什么?”他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
他覺得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拉住她極力解釋道:“我和叔父都商量好了,他同意我娶你的。我答應(yīng)過你,要明媒正娶迎你進門,阿瑤就是我們的媒人,正娶,父母的靈位我也拜在正堂上,我從來都沒有隨意了事的意思。藍氏族譜上,我的名字旁邊,寫的也一定是你的名字。你不用改換身份,跟我到姑蘇去吧,至于你弟弟和族人,我來想辦法,我能保護好你們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不會有人再傷害到你和他了?!?p> 藍曦臣走近一步,將她拉進懷里,死死地抱住,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切切實實的感受到她的存在一樣。
他低聲地,“答應(yīng)我,好不好?”
溫情沒有回答。
她只是一直流淚,藍曦臣的前襟都濕了一大片?!巴税??!?p> 還是這句話,從始至終都是這句話,藍曦臣覺得有些絕望,卻還是耐心地對她說:“等我們成了親,我就帶你回姑蘇,夷陵這邊,我會讓忘機出面,再加上阿瑤從中回轉(zhuǎn),讓魏公子和蘭陵金氏和解。到時候,他愿意帶著夷陵這群人回云夢江氏也好,自立門戶也罷,都由他。你從小長在岐山,還沒有見過姑蘇什么樣子吧。云深不知處也有很多奇花異草,你若是不想見別人,我們就住在后山里,也沒人會打擾……”
“藍老先生那里,不會就這么簡單解決了?!彼龗昝撍膽驯В⒉蝗タ此?,轉(zhuǎn)過身,看著水邊大片大片的蘆葦,其色蒼蒼,隨風搖曳。
她的聲音冷冷地,不帶什么情緒,“我跟你去姑蘇,能住在云深不知處,絕對有條件的吧。比如,不能隨意走動,不能見外人,不能離開藍家。還有,如果將來,孩子,也不能交給我扶養(yǎng)。就像,就像當初令堂,還有幼時的你”。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難以開口,可她還是說了出來。
她轉(zhuǎn)過身,不再流淚,眼空蒙地看著藍曦臣說:“住在一個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時時刻刻被人監(jiān)視著,見不到自己的孩子,更,見不到你。”
“我覺得,我會瘋。”
話沒說完,淚水就又涌出了她的眼,她本來是想板著臉說這些話的,可每說一句,就像是拿著刀在剜自己的心,難以忍受。淚水不斷地從眼中流出,好像把一生的淚都流光了。藍曦臣的手微微地顫抖著,他沒法反駁。
因為叔父,的確是這樣要求的。
“人可以娶進來,但必須在藍家的掌控之下。”
“她不能住在靜室,不能和你住在一起?!?p> “云深不知處可以再造一所龍膽小筑?!?p> “日后若有孩子,絕對不能交給她撫養(yǎng)?!?p> 每一條,都如同當年的母親。
她沒猜錯。
“你騙不了我的”,她說,“你們藍家的人,都不怎么會騙人”。
“可我會騙人的,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份,姑蘇藍氏的大公子,世家公子榜第一。我沒你想的那么好,都是騙你的,忘了吧”。
“之后,你還能娶一個名門閨秀,賢良淑德,溫文爾雅,與你一起順順利利地重振姑蘇藍氏。
這些話想在心里,只覺得猶如刀絞,真到了說出來的時候,也不過如此,或許是疼的時間太久了,到了最后的關(guān)頭,已經(jīng)不覺得有多難以忍受了。
“你是光風霽月的藍大公子,何必,與我這溫氏妖女混在一起呢?”
“你不是妖女”。藍曦臣溫柔卻又掘強地反駁道。
“我此生只娶你一人,再不會有別人了”。她沒瘋,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快瘋了,除了她,他心里已經(jīng)裝不下任何人了。
“要怎么說你才會明白?”溫情此刻已冷靜下來,說:“岐山溫氏已滅,但凡和溫氏有一點牽扯,在他們那些’名門正派’的眼里都是罪大惡極,更何況我還姓溫!我在溫家曾居高位!”
“說到底,當年令尊,不過是姑蘇藍氏的家事,只要姑蘇藍氏不介意,外人無話可說。而我不一樣,我是天下人口中罪該萬死之人,你能堵上姑蘇藍氏所有人的嘴,可你能堵上天下所有人的嘴嗎?”
“我會……”話沒出口就被溫情打斷。
“你一定要說,我可以,我能做到,我能頂住壓力,我不愿背信棄義??墒悄愫孟駨膩矶紱]有想過,我,愿不愿意?!?p> “就如同所有,愛美人勝過江山的君主,大家都在感慨美人得了這樣的愛,有人愿意為她放棄江山。所以呢?她就該感動,該涕零,只因為,她得了這樣一份舉世矚目的愛情?那有沒有人問過這美人,她愿意要嗎?”
“更何況,美人會因此背上無數(shù)正道衛(wèi)士的罵名,還有各種明明令人惡心卻自詡香艷的野史演繹。那些心甘情愿捧上江山的君主,到底,有沒有給過她們選擇?君王們愛的,究竟是美人?還是自己的愛情?”
溫情摘下發(fā)釵,遞給藍曦臣,接著說:“更何況,當你愛我時,你愿意維護我,可時間久了,一次次地攻擊,一次次的維護,人都是會疲憊的,是否會后悔當初的決定。愛情是會死的,藍曦臣。就如同這片蘆葦,《詩經(jīng)》里講’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多美的景色,可天一亮,就會發(fā)現(xiàn)這蘆葦葉子枯黃卷曲,根莖雜亂,一點也不美好。我不想有一天,我也到了’悲秋扇’①的地步?!?p> “藍曦臣,藍大公子,藍宗主!”溫情一聲接一聲地懇求著,藍曦臣覺得她每一句,都像是扣在自己頭上一頂取不下來的帽子,只能生生受著。
“算我求你,別愛我了,忘了吧。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p> 溫情講發(fā)釵遞到他手中,轉(zhuǎn)身又跳上船,“幼時讀書,讀到過《莊子》,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如今我明白了,也希望你能明白,送我走吧?!?p> 說完這些話,她轉(zhuǎn)頭對著船夫說,“開船,送我走吧?!?p> 船夫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岸上僵硬地站著的藍曦臣,不知所措。
溫情催促他,船夫最終還是劃走了。
藍曦臣沒有再阻止,他就那么站在那里,看著她的身影漸漸消失。
溫情故意背過臉去,不去看他。
船夫送她回了鎮(zhèn)上,藍景明駕著馬車在等她。
或許是得了藍曦臣的交代,她看上去好奇的要死,卻沒說什么,只說:“師父,車上有干凈的衣服,你先去換上吧?!?p> 溫情回答:”好,謝謝你了。對了,我來之前穿的那件衣服呢?”
“也在車上呢,您是要找什么嗎?您的東西,我都沒敢動,都放在一起好好的?!?p> “沒什么,找到了。是下半本的藥經(jīng),該給你了。感謝的話可以不必說了,好好研讀才是正道理。”
“噢”,藍景明只得憋回去。
最后送溫情下車時,看到溫情臉上的淚痕,她還是忍不住問了句:“師父,你既然也這么傷心,為何?”
溫情對她笑了笑,她從未見她笑過,也從未見過這樣的笑,明明是笑,卻仿佛含著無限的悲傷。
她說:“你太小了,等再大些,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