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夢中傳來一陣雞啼,喚醒了憂郁的雨夜,此刻若是能登高,就能看見一棟棟小房子錯落有致,如水墨畫般立在平靜的土地上,連日來的封禁讓這片土地變得死氣沉沉的。
不過,隨著天色漸明,雨奇跡般的停了,久違的太陽為大家?guī)砹硕虝旱臍g樂,連看守的兵都忍不住伸出懶腰,露出正常人的表情,之前的他們就如同鬼魅般藏匿在角落里,若是不幸遇見了,輕則被打一頓,落得個半殘,重則被拖走,此后便沒了消息,故而沒人敢惹這群言語不通的鬼子兵。
阿母身子不適,她從前沒有過的病痛在這一刻報復(fù)似的全涌了出來,已經(jīng)十來天出不了門了。小船兒便承擔(dān)起了養(yǎng)家的重任,所幸她讀了些書,在一商戶家里做起來賬房工作,起初他們也是不大肯收女子入賬房,可這會兒缺人,哪顧得了那么多,加上胡醫(yī)生推薦,又見她只求些活命的口糧,便給了她這個機會。
難得有份工作,小船兒做得十分賣力,她原本字跡歪七扭八,可如今為了生計,便督促自己把字寫正,沒多久便得到了認(rèn)可。
阿黎的身子也有了好轉(zhuǎn),那日小船兒喚醒了阿黎,他便勉強撐起了身子,似乎是挨過了難關(guān)。小船兒見雨停了,便想著告訴他這件“好事”,故而早早做完了事,借著買藥的名義來找胡醫(yī)生。
“阿黎,你瞧……”小船兒從口袋里掏出一朵有點壓到的小紫花,“我路上看到的?!?p> “都開花了,開春了!”阿黎接過花,在手中把玩。
“老早就開春了,只是今年格外的冷,但我瞅著這雨一停,就暖和了?!毙〈瑑鹤焐险f這話,手里也沒閑著,端著剛熬好的藥,十分慈愛的喂著眼前這個虛弱的病人。
“等暖和些,就去外面走走!”
“呆悶了吧?”
“是??!這一趟半個月的,是個人都會悶?!?p> “嗯?!毙〈瑑憾⒅⒗杩戳艘粫海娝樕戏浩鸪奔t,心想胡醫(yī)生的醫(yī)術(shù)到底還是好的,臉上有了血色,看著再過個把個月,阿黎就能下床行走了,“那等天氣好了再去。”
“那希望土地公保佑,早點出太陽!”
“土地公?!毙〈瑑河行┏泽@,沒想到阿黎會蹦出這樣的話來,“你……不是不信嗎?”
“想想世上奇妙的事情那么多,要是信就能說得通的話,就信吧!”
“可是……”
“怎么了?”
“我看不見了!”小船兒顯得有些低沉,連日來她逼自己不去想這些,甚至告訴自己曾經(jīng)遇見的所謂鬼魂,只是自己的幻覺。
阿黎愣了一會兒,顯然他不知道小船兒這些日子遭遇了什么樣的變故,但很快他便轉(zhuǎn)回了輕快的語氣,說:“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至少你曾經(jīng)看見過,我一直都想看看你見過的那些女鬼,是不是真的就和話本里說的那樣傾國傾城?!?p> “真好色?!毙〈瑑杭傺b生氣的扭頭。對于這樣恰如其分的耍小性子,小船兒已經(jīng)抓到了精髓,沒過一會兒阿黎就扯了其它的話來說,總覺得這話沒說多久,天就黑了。
“我得回去,不然阿母該擔(dān)心了?!?p> “回去吧!路上小心!”
兩句簡單的離別話,并沒有讓離別變得更加干脆。
待小船兒一走開,阿黎的身體一下子就倒了,胡醫(yī)生立即就趕了過來,“你何苦這樣折騰自己?!?p> “剛剛還有些力氣,可一下子就用沒了!”阿黎開玩笑的說,“對了,小船兒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你昏迷的那段日子,小船兒的父親去世了?!?p> “怎么回事?我見他父親身子骨一直很好?!?p> “是喝醉酒淹死的,但說來也奇怪,聽聞他父親酒量水性都很好,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會不會是那些新進村的兵?”
“如果是他們做的,應(yīng)該不是這樣的死法了?!?p> “我真笨,居然看不出小船兒遇到了這樣的事情?!?p> “是你倆都會演……我給你換了些新藥試試。”
“你就試吧!不用問我了,我現(xiàn)在這身體,什么藥都不怕了?!?p> “很抱歉,我……”
“別說那么掃興的話,我好不容易才調(diào)整過來,心甘情愿的做你的藥罐子的??!”
“是是是……”說著胡醫(yī)生就給他拆紗布,阿黎下意識的抬起來,不忍再見他這半副軀體。
很快就如小船兒預(yù)見的那邊,暖和的日子來了,阿母的病也有了起色,慢慢也能再做些家事,只是有時還改不了準(zhǔn)備三個人的飯碗。
集市上慢慢有了人,大家似乎都走出了陰霾,有些攤販甚至議論起了現(xiàn)在的局勢。
“對咱這種小老百姓來說,這年頭誰當(dāng)家都一樣,能過日子就行?!?p> “但我咋聽說屠村的呢?”
“咱這地方偏啊!屠咱們村有啥用?”
“不是啊!我聽說是有其他的兵在鎮(zhèn)上守著,那些鬼子兵才不敢亂動的,鎮(zhèn)上都不知道亂過幾回了!”
“反正咱這兒有那么大的一條河,那些鬼子兵要進來都得渡河,那人馬那么多,我們遠(yuǎn)遠(yuǎn)就能瞧見,到時候該躲的躲,別讓人瞧見就好?!?p> “是啊!你家那菜窖倒是可以藏……”
“躲不了就求饒……”
“別別別,聽說求饒死的更慘,我寧愿一刀子痛快?!?p> 集市上的人少,但幾個擺攤老面孔一直在那兒,對他們來說出來冒險做生意,不是為了賺大錢,只求能勉強糊口。當(dāng)然了他們能在這兒擺也是打通了些關(guān)系,費了些力氣,所以別看他們身上的老土粗布縫了不少補丁,看著人窮沒見識,貧窮更能催生求生的智慧。
小船兒來這兒是為了換些咸菜腌魚,隨著一兩個人進入市場,這地方慢慢也熱鬧起來了?;丶液笮〈瑑鹤銎鹆穗玺~,之前她總嫌棄腌魚的腥臭,事實上連阿母也有些嫌棄,所以處理腌魚的工作大部分都是父親做的,想到此處小船兒心里一沉,淚珠不自覺的掉了下來,“奇怪,明明不是那么傷心的。”
她趕緊用手擦去眼淚,在廚房忙碌起來,沒多久腌魚的香氣就飄了出來,連阿母都忍不住要夸,“我們家的小船兒長大了,我可以放心了?!?p> “沒了,我還有很多要讓阿母教?!?p> 今天的腌魚算是讓他們開葷了,可吃飯的時候阿母仍只喝白粥。
“阿母,我聽說咱們這兒不會打。”
“不管打不打,這日子還是得精打細(xì)算的過,你多吃點……阿母不喜歡吃這些?!?p> “你不吃那我也不吃了,收起來也會壞的……”
“哎!那我吃一口,其實我不愛吃這些,以后別煮那么多了!丟了浪費?!?p> “知道了!”小船兒說著就給阿母加了塊魚肉,雖說阿母的身體比之前好些,但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看著還是叫人放心不下。
此時此刻的小船兒,不想看到任何人出事,所以她盡心盡力的照顧好每一個人。
這幾日連胡醫(yī)生家門口的兵也撤走了,但阿黎還是下不了床,這不免讓小船兒憂心,她其實是很相信胡醫(yī)生的醫(yī)術(shù),但阿黎一直好不了也是事實。幾番想開口問阿黎的事情,卻始終開不了口。
“今天的風(fēng)真舒服!”阿黎借著窗戶窺見了院中一處小天地,葡萄藤發(fā)了芽,嫩綠的葉子隨風(fēng)搖曳鮮活可愛,讓人忍不住臆想外面的春景。
“是?。 毙〈瑑捍蜷_半合的窗戶,午后慵懶的風(fēng)吹了進來,細(xì)聽還能發(fā)現(xiàn)不同鳥叫聲中的尖細(xì)起伏,往常這樣的日子小船兒會特意出門去買些東西或者去田間摘些桑葚回來,這一開窗讓她十分想念曾經(jīng)的日子。
有很多你以為不會變的事情,就這么一眨眼就變了。
“明天我想出去走走!”
“能出去嗎?”小船兒有點吃驚,雖然他真的很想讓阿黎出去走走,讓他看看外面的新景象,可又怕他身體折騰不起。
“坐轎子去,說起來我這輩子還沒坐過轎子?!?p> “我一直以為你什么都坐過呢!”
“以前我覺得那是舊社會的東西,自己在上面坐著,底下人扛著,奴役人的東西,總覺得坐得不安心。在我眼里,只有一種人做坐轎子是理所當(dāng)然的?!?p> “什么人?”
“新娘子?!?p> 小船兒聽完含羞一笑,她打趣道:“那你明天就當(dāng)自己是新娘子,心安理得的坐上去。我明天跟賬房的老先生告假,做你一天的小丫鬟,你呢就放心大膽的使喚吧!”
可惜第二天的太陽遠(yuǎn)不如昨天的熱烈,雖然也是晴天,但天空飄著幾朵云,風(fēng)也不如令人昨天的神清氣爽,不過阿黎的氣色很好,轎夫聽了囑咐,步伐邁得穩(wěn)健,小船兒與阿黎在轎子里說著話,似乎感覺不到晃動。
“我知道鄉(xiāng)野里那兒有棵大榕樹,安靜又空曠,風(fēng)景又好,之前一直想帶你去,就是沒機會?!闭f著,小船兒就拉開簾子,瞅瞅自己到哪兒!
“那兒是不是要經(jīng)過一片竹林?”
小船兒嘻嘻的笑著說:“對,邊上還有不寫名的墳地,我太爺爺也在哪兒,小時候清明去拔過草,可我已經(jīng)忘記位置了?!?p> “人死了后大概就是這樣,子女拜一拜,再往下是孫兒,再過一代就不認(rèn)識了,傳宗接代最終香火也不過三代?!卑⒗璨唤锌f千,想著自己的身體,不由得苦笑一番。
“可那些大家族,都是有宗親血脈的,說到底還是自己家窮。但不打緊的,一家子和樂融融最重要的,阿母說有個孩子就有了念想,不然??!這輩子都不知道自己是為什么活的!”
“不能為自己活嗎?”
“我阿母沒讀過書,不識字,她只是本能的按著經(jīng)驗活,希望以后得女孩子都能為自己活吧!”
“小船兒,你讀過書,所以要記得……得為自己活下去?!?p> 小船兒聽著勉勵的話,心里卻覺得迷茫,為自己?可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兩人陷入一段沉默的尷尬,好在地方到了,小船兒先下了轎子,麻利的給阿黎找了一個干凈的地方,上面放了把躺椅,又鋪上一層粗布蓋了褥子,收拾妥當(dāng)才讓扶阿黎下來。
她讓轎夫先去休息,等到下午再來。兩人對著景色一陣游覽給,中途還做起了詩,只可惜都是不成形的殘句,說過便也忘了。
正當(dāng)小船兒玩得興起,摘了野草野花編花環(huán)時,阿黎突然從口袋里掏出個拿布包裹的東西。
“這是什么?”這神神秘秘的樣子,引起了小船兒的好奇。
“護身的武器——槍?!?p> “槍?”小船兒見過別人的槍,都有一個手臂那么長,這個跟自己手掌一般大的東西,真的是槍嗎?她又一次問道:“會殺人的那種嗎?”
“是,所以不能拿著它對著自己人?!卑⒗柩b做輕松的樣子說,“我要去外頭治傷,這槍帶著肯定出不去,只能拜托你把它收好了?!?p> “胡醫(yī)生治不好嗎?”聽到這個消息,小船兒感到驚訝,也感到難受。
“他這兒老是缺藥,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藥他也沒辦法。省城那兒有大醫(yī)院,什么病都能治,我先去那兒看看。”
“什么時候回來?”
“估計要很久了,等傷好了,我想去當(dāng)兵,我一直希望自己可以做些事情,為百姓做些事?!?p> “警察一樣可以保護大家,像你這么好的人,到哪兒都可以……救國救民?!?p> “沒有國的警察,只是傀儡罷了。我第一次被逼離家的時候,敵人都打進城里了,一路上都是逃難的人,婦孺孩子被踩在地上,也沒有人去扶。后來我看到一個懷著孕的女人被撞到了想去幫她,一向心善的母親卻拉住了我,她說‘逃難沒有回頭路,不能幫任何人。’那時候什么仁義道德都沒了,可你誰也不能恨,只能恨那些殺進城的敵人,只能把他們都趕出去,大家才能看見仁義道德?!?p> “阿黎?!?p> “在亂世里,可能自己也是個無情無義的人。來吧!”阿黎用布擦了擦槍,“我教你怎么用!”
“學(xué)開槍?”
“不知道敵人什么時候會沖進來,學(xué)會開槍關(guān)鍵時候能救自己一命。”阿黎故意放慢了速度,演示了一番,隨后對著大榕樹的枝椏開了一槍。但就這一下,耗費了他許多力氣。“學(xué)會了嗎?”
“會了?!毙〈瑑喝滩蛔】蘖耍瓦@么一下,她一個沒摸過槍的女子怎么能學(xué)的會,但他不忍阿黎再做示范,就一直聲稱自己會了。
“本來也該多練習(xí)才行,可惜我的子彈也不多了。你記住,這槍不到萬不得已不能拿出來,我真希望你永遠(yuǎn)也不用拿出來……要是我能再有些力氣,要是我能早點下定決定參戰(zhàn),要是……要是我多殺幾個敵人,可能這些人就進不到村子里來了?!边@一刻,阿黎好恨自己這么傷著。
“阿黎。你別激動。”小船兒扶著阿黎微微傾倒的身子,她似乎猜到了什么,但假裝什么也沒想到,若無其事的說道:“累了,就回去吧!”
他她提前喊來了轎夫,先回了胡醫(yī)生那兒,又一路小跑回家,一進自己的屋子就哭得不省人事,阿母叫喚了幾聲,也沒答應(yīng)。
可離別那天,一切又是那樣的平靜,好像這只是短暫的離別,過幾日阿黎就會平安回來似的。
“等到了給我寫信,我也會回信的。”小船兒叮嚀著。
“現(xiàn)在戰(zhàn)亂,不知道信能不能送到?!?p> “賬房先生說如今有電報了,但最好是寫信。”小船兒不死心,一定要阿黎捎個信,因為信上能瞧見字。
胡醫(yī)生在遠(yuǎn)處招呼船家,把里頭布置得舒適點,同時也打點了幾個鬼子兵,不想渡口這邊還有人看著。
天上又飄了淅淅瀝瀝的雨,看這陰冷的架勢,不會那么容易停了,小船兒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冷吧!快回去吧!”
“胡醫(yī)生會一直陪著你嗎?”
“他還有愛人呢!要是一直陪著我,我那刁蠻的妹妹不得生吞活剝了我。”
“茜茜才不會這樣無理?!闭f著,小船兒眼睛含著淚,嘴角又笑了。
“得趕緊走了,不一會兒逆風(fēng)不好走?!贝掖叽僦?p> “走吧!你這身體也能吹風(fēng)?!焙t(yī)生一句話,讓小船兒回過神來,趕忙催著他上船。
望著漸漸行遠(yuǎn)的小船,她才發(fā)現(xiàn)這河原來這樣寬,可以把人帶到那么遠(yuǎn)那么遠(yuǎn)的地方。
是自己多想了,阿黎只是去治傷而已,小船兒一遍又一遍的安慰自己,每每腦子里涌出不好的念頭,就會拼命敲自己的頭。
雨中,她如游魂般撐著傘,雨水濺濕了她的鞋襪,但她已經(jīng)感受不到了,路上的她思緒已經(jīng)放空,憑著本能回到了家中??赏崎_門的一瞬間,她如同受到召喚般清醒了過來,叫了聲“阿母”,就開始忙活家里的事情了。